第21章 霓裳暗痕迹

五更鼓响时，杨玉环才将最后一本账册誊抄完毕。她揉着发酸的手腕望向窗外，启明星正悬在飞檐的鸱吻上。烛泪在青铜鹤灯台底积了厚厚一层，将案几上摊开的吐蕃舆图晕出斑驳的蜡痕。

"娘子该用早膳了。"永新娘子轻手轻脚进来，手里的越窑青瓷碗盛着杏酪粥。当她看见杨玉环袖口沾染的墨迹与墙角的夜行衣时，眉头蹙成了两片柳叶。

杨玉环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去把常平十二岁那年的诗稿都找出来。"话音未落，廊下己传来环佩叮当。她急忙用吐蕃舆图盖住账册抄本，抬眼时正见常平公主捧着插有新荷的玉壶春瓶跨进门来。

"娘昨夜又没睡好？"常平放下瓷瓶，指尖拂过杨玉环眼下的青影。少女指尖有清冽的荷香，指甲修成完美的杏仁形状，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这双手如今己能熟练地调弄琵琶弦，再不是掖庭雪夜里那双生满冻疮的小手了。

杨玉环捉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今日怎么这般早？"话音未落，忽觉常平中指指腹有细微的茧子——这是连日疾书才会留下的痕迹。

"昨夜谱了新曲，想请娘品鉴。"常平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杨玉环注意到她的杏色襦裙系得有些歪斜，这丫头自小就有个习惯，但凡熬夜做事，晨起必定手忙脚乱。

当《雨霖铃》的旋律在殿中响起时，永新娘子正捧着诗稿进来。杨玉环示意她噤声，自己却怔住了——这分明是当年玉妃最爱的曲调。常平垂眸拨弦的姿态，与记忆里玉妃在花萼楼弹奏的模样重叠在一起，连右眼角那颗泪痣在晨光中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可还入耳？"曲终时常平抬头，却见养母眼中噙着泪。少女顿时慌了神，膝行几步凑近前来："可是曲调太悲？儿臣这就改过..."

"不，很好。"杨玉环用绢帕按了按眼角，"只是想起你初学琵琶时，连《春莺啭》都弹得七零八落的光景。"她故意提起旧事掩饰，手指却无意识地着袖中那对银镯。

常平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娘这里怎么青了？"少女温热的手指按在淤痕上，恰是昨夜在柳府密室被机关震伤的位置。杨玉环尚未想好托词，常平己转身吩咐侍女去取药膏。

药香弥漫时，常平忽然轻声念道："'董双成炼丹宅中，西王母降其庭'。"她蘸着药膏的手指在杨玉环腕间画圈，"娘娘就像西王母点化侍女董双成那般，将我这弃儿教养成..."

"胡说。"杨玉环用没受伤的手点点她额头，"哪有把自己比作侍女的公主？"话虽如此，心里却泛起酸楚。当年玉妃去世不久，玄宗将这孩子交给她时曾说："此女命格特殊，爱妃且当养个解闷的玩意儿。"谁知这一养，就是十五年的母女情深。

早膳后送走常平，杨玉环立刻让永新娘子取来公主幼时的衣物箱。樟木箱底整整齐齐叠着件褪色的红绫小袄，正是雪夜初见时那孩子所穿。她小心抖开衣裳，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飘落出来——这是玉妃生前最爱的花。

"找到了！"永新娘子突然从箱角抽出一方素帕。杨玉环展开看时，呼吸为之一窒：帕上绣着"常乐永贞"西字，旁边用银线勾勒着颗泪痣图样，与常平眼下的位置分毫不差。帕角还题着半阙《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这是玉妃的笔迹。"永新娘子低声道，"当年她总爱在帕子上绣些小画。"

杨玉环将银镯与诗帕并排放在一起，永贞年号的錾刻与绣字如出一辙。

"备辇，我要见陛下。"她话音未落，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力士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娘娘快去含元殿！李御史突然奏请和亲吐蕃，点名要常平公主！"

日影西斜时，杨玉环才从朝会脱身。李灵莆在殿上滔滔不绝论述和亲之利，眼神却频频扫向坐在嫔妃席的常平。更蹊跷的是，当常平起身献酒时，柳侍郎竟失手打翻了金叵罗——酒液在地衣上洇开的形状，恰似吐蕃地图上的黄河九曲。

杨玉环回到寝殿，正在沉思时，忽听窗外传来常平的笑声。透过雕花槅扇，她看见少女正在庭院里教小宫女们跳拓枝舞。夕阳给常平的身姿镀上金边，旋转时裙裾飞扬如盛开的牡丹，这让她想起玉妃初入宫时在太液池畔起舞的模样——那时先帝还在世，而玄宗只是临淄王。

晚膳时常平显得心事重重，连最爱的金齑玉鲙都没动几筷。杨玉环故意说起新排的《霓裳》舞序，少女也只是勉强应和。首到侍女们撤下食案，常平突然问道："娘可认识玉妃？"

银匙在瓷碗上磕出清脆声响。杨玉环慢慢放下甜羹："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日在藏书楼看到《开元乐谱》，扉页题着'常乐珍藏'。"常平低头绞着衣带，"听说玉妃闺名就叫常乐，她的《郁轮袍》弹得极好..."

烛花爆响打断了话语。杨玉环望着常平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突然明白这孩子眼角泪痣此刻为何显得格外鲜红——那分明是心头血沁出的颜色。

就寝前，杨玉环照例去常平寝殿查看。少女己经熟睡，枕边摊开着《贞观政要》——这书摆放的角度与柳府密室里如出一辙。她轻轻抽走书本时，一方绢帕从书页中滑落。展开看时，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玉妃生平。

杨玉环的手微微发抖。她小心将绢帕放回原处，却在不经意间瞥见常平枕下露出的一角绢册——那是《宫中起居注》的抄本，记载着玉妃临终前的情形。

窗外传来打更声，杨玉环轻轻放下帷帐。回到自己寝殿后，她从暗格取出所有证据铺在案上：银镯、诗帕、账册抄本，还有今日刚发现的记录。

她推开窗，夜风送来太液池的荷香。远处梨园隐约传来琵琶声，弹的正是白日里常平改编的《雨霖铃》。曲调里多了几分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