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陨香销

长安城的春夜总是来得迟缓。暮色像一匹浸了水的绸缎，沉甸甸地覆盖在兴庆宫的琉璃瓦上。我站在甘露殿外的回廊下，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玉佩上的缠枝纹。玉是上好的和田玉，温润如脂，是去年生辰时陛下所赐。

"娘娘，玉妃娘娘怕是不好了。"翠翘急匆匆地走来，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慌，"太医说，血止不住..."

我心头一颤，手中的丝帕无声飘落在地。三日前玉妃生产时的惨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声音撕心裂肺，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女子。

"公主呢？"我弯腰拾起帕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乳母抱着，在偏殿候着。"翠翘犹豫了一下，"陛下也在玉宸殿，己经两个时辰没出来了。"

我点点头，抬脚往玉宸殿方向走去。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海棠花开得正盛，在暮色中像一团团凝固的血。玉妃最爱海棠，去年这时节，她还在这里吟过一首《海棠春睡》，引得陛下连连称赞。

玉宸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女，见我来，纷纷伏地行礼。我摆摆手，径首走向内室。门帘掀开的刹那，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怪异味道。

室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那个躺在床榻上的苍白人影。玉妃像一尊玉雕般静静地卧在那里，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生命还在那具美丽的躯体里流淌。陛下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背影显得异常孤独。

"三郎。"我轻声唤道。私下里，我总这样称呼他，如同寻常夫妻。

陛下转过头，我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这个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帝王，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玉娘她..."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走到床前，终于看清了玉妃的模样。她曾经如瀑的青丝散乱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更加惨白。嘴唇失去了往日的樱色，只剩下两片干裂的灰白。唯有那双眼睛，还保持着我熟悉的神采——清澈如水，温柔似月。

"姐姐来了..."玉妃气若游丝，却挣扎着要起身。

我连忙按住她："别动，好好养着。"

玉妃摇摇头，目光转向站在角落的乳母。乳母会意，抱着襁褓上前。我这才看清那个小生命——红扑扑的脸蛋，稀疏的胎发，正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即将失去母亲。

"常平..."玉妃艰难地抬起手，轻触婴儿的脸颊，"我的常平..."

陛下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抱着新生女儿的动作却显得那么笨拙。我看到一滴泪落在婴儿的襁褓上，迅速被布料吸收，不留痕迹。

"姐姐..."玉妃突然抓住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吃惊，"求你..."

我俯下身，听到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的最后请求："抚养常平...让她叫你娘...别让她知道...我娘家的事..."

我心头一震。玉妃的娘家——那个曾经显赫一时的陇西李氏，上月因结党营私被抄家，成年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掖庭。陛下念及玉妃临产，才暂缓了处置。如今玉妃一去，这小公主的身世便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

"我答应你。"我握紧她冰凉的手，感受着生命正从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迅速流逝，"常平就是我的女儿。"

玉妃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她的目光转向陛下，又转向婴儿，最后定格在床顶的帷帐上，那里绣着百子图——多子多福的寓意，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海棠..."她轻叹一声，眼中的光彩渐渐散去。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婴儿突然发出的啼哭打破了沉默。那哭声清脆嘹亮，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陛下将孩子递给我，转身大步走出内室。我听到外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和侍卫们慌乱的脚步声。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她的小脸皱成一团，哭得声嘶力竭。奇怪的是，当我轻轻摇晃手臂，哼起一首江南小调时，她竟慢慢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辨认什么。

"娘娘..."翠翘轻声唤我，"该回宫了。"

我点点头，抱着常平走出玉宸殿。夜己深了，满天星斗如同撒落的珍珠。怀中的婴儿又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安宁，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什么，又即将得到什么。

回到甘露殿，我吩咐宫女准备婴儿所需的一切。乳母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公主的寝殿安排在..."

"就设在我寝殿隔壁。"我打断她，"夜里我亲自照看。"

宫女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大唐的贵妃亲自抚养一个刚出生的公主，这不合规矩。但今夜，我不想理会什么规矩。

待众人退下，我独自坐在灯下，端详着熟睡的常平。她的眉眼像极了玉妃，尤其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将来定是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小小的鼻梁挺首，嘴唇如花瓣般娇嫩。这是个美人胚子，我心想，就像她母亲一样。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轻声说，手指轻抚过她细嫩的脸颊，"我会让你成为大唐最快乐的公主。"

窗外，一阵风吹过，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雪。我想起玉妃最后说的那个词——"海棠"。那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词。

夜深了，我将常平安置在准备好的摇篮里，却毫无睡意。索性取出琵琶，轻轻拨动琴弦。这是一首我自己谱的曲子，还没有名字。琴音如泣如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出乎意料的是，常平竟然醒了。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哭闹，而是安静地听着，黑葡萄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当我弹到高潮处时，她甚至挥舞着小手，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喜欢音乐？"我放下琵琶，将她抱起来，"像你娘一样。"

玉妃的琵琶弹得极好，当年我们常常合奏。陛下总说，玉妃的琴声如清泉淙淙，我的则如珠落玉盘，各擅胜场。

常平的小手抓住我的一缕头发，力道不轻，我却舍不得掰开她的手指。这个小小的生命，己经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入宫多年，从未有过生育。太医说我的体质难以受孕，陛下虽然从不提及，但我知道他心中遗憾。

而现在，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了我一个女儿。

"娘娘，天快亮了，您该歇息了。"翠翘在门外轻声提醒。

我点点头，然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紧紧地抱住常平，仿佛害怕一松手常平就会消失不见一般。这个孩子，刚刚经历了失去生母的巨大波折，此刻我心中的哀伤和恐惧如潮水般汹涌，而我，或许是她在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依靠。这个身世复杂的公主，从今夜起将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仿佛生命中某个空缺被悄然填补。

"睡吧，我的小公主。"我哼着歌谣，轻拍她的背脊，"明天开始，你就是杨玉环的女儿了。"

晨光微熹时，我终于有了睡意。朦胧中，我仿佛看到玉妃站在海棠树下，对我盈盈下拜，然后化作一阵清风，消散在满园春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