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冰火朝堂的二重奏

贞元十六年（800年）的长安，新科进士榜前挤得像热锅里的饺子。

27岁的白居易踮脚张望，终于在第七名看到自己的名字，正高兴得搓手，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新科进士白乐天？”

声音像冰锥扎进热汤，白居易回头，见一位身着紫袍的官员勒住黑马，甲胄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冷光。

此人正是主考官武元衡，时年43岁，刚升任御史中丞，整个人像块淬了冰的铁，连嘴角的纹路都透着威严。

“晚生在此。”白居易拱手，注意到武元衡腰间悬着的长剑穗子己磨得发白，“多谢大人阅卷之恩。”

武元衡上下打量他，目光停在白居易补丁摞补丁的青衫上：“《性习相近远》一文，以‘蓬生麻中’破题，倒有几分见识。但——”他忽然抬手，指尖掠过白居易，“文人莫要总把‘兼济天下’挂在嘴边，朝堂不是诗坛，容不得你挥毫泼墨。”

白居易正要开口，武元衡己策马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他脸上。旁边考生小声嘀咕：“这就是铁血中丞，去年在剑南道，单骑入叛军大营，眼睛都没眨过。”

白居易望着武元衡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在诗里写的“野火烧不尽”，喃喃道：“铁虽冷，火却能熔。”

元和三年（808年），大明宫延英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殿中寒气。

“陛下，这是臣在长安西市亲眼所见！”白居易展开一幅画，上面画着宫使强抢百姓炭车，“《卖炭翁》里写的‘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句句属实！”

宪宗看着画，眉头微皱：“白爱卿，宫市乃太宗旧制……”

“旧制若成扰民之弊，便该改！”白居易越说越激动，袖口扫落了桌案上的《贞观政要》，“武相国，您曾在西川推行均输法，该知道与民争利的后果！”

武元衡坐在首座，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白拾遗，朝堂议事需讲规矩。你手持画卷、口出诗稿，成何体统？”

“规矩是死的，百姓是活的！”白居易寸步不让，“若守着旧规矩让百姓挨饿，这规矩不要也罢！”

殿中气氛骤冷，宪宗咳嗽两声：“今日先议到此，白爱卿的奏疏留中，容后再议。”

退朝时，武元衡在廊下叫住白居易，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这是老夫刚批的《减关中赋税疏》，你看看。”

白居易翻开，见里面竟引用了自己《观刈麦》的诗句作为佐证，抬头望向武元衡，却见他己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飘在风里：“书生救国，不能只靠一张嘴。”

元和九年（814年），淮西战场的塘报雪片般飞进长安。

武元衡深夜召见白居易，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孤灯，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吴元济叛军的动向，像一道道渗血的伤口。

“淮西割据五十年，”武元衡用匕首指着蔡州，“此贼不除，大唐再无宁日。白拾遗，你说该怎么办？”

白居易盯着地图，想起自己在宿州见过的流民：“唯有一战！但需先稳民心，臣愿起草《谕淮西百姓诏》，让他们知道王师为谁而战。”

武元衡忽然笑了，这是白居易第一次见他笑，像冰山裂开道缝，透出些许暖意：“好！当年你在左拾遗任上，骂我‘冷面无情’，如今可知，有些事必须冷着脸做。”

“大人为何一首对晚生冷言冷语？”白居易终于问出藏了多年的疑问。

武元衡吹了吹灯芯，光影在他脸上晃出棱角：“你是火，能点燃百姓的希望；我是冰，能镇住朝堂的乱象。火太旺则焚身，冰太冷则伤人，但若冰火相济……”他没说完，转身走向门外，“明日早朝，随老夫一起请战吧。”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三日，长安的晨雾格外浓重。

白居易刚到永昌里，便听见前方传来尖叫。他策马狂奔，只见通化门内血流成河，武元衡的尸体横在道中，官服上的金鱼袋滚落在旁，头颅己不知所踪。

“大人！”白居易扑过去，抓住武元衡的手，发现其掌心紧攥着半片布帛，上面有暗红的“李”字——那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旗号。

“刺客有五十余人，皆着黑衣……”金吾卫统领浑身发抖，“大人中刀前，还喊着‘抓活的’……”

白居易忽然想起三天前，武元衡在政事堂说的话：“若老夫遭遇不测，白拾遗务必力主追查到底。记住，这不是为我，是为大唐的律法。”他颤抖着站起来，对身边的元稹说：“立刻起草奏疏，此贼不除，我等无颜苟活！”

当晚，白居易在烛光下写《请捕刺武元衡贼疏》，砚台里的墨汁几次冻住，他便用匕首削下烛泪融在墨里。写到“国之栋梁，竟遭此劫”时，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悲壮的黑。

大和三年（829年），洛阳城飘着鹅毛大雪。

白居易站在香山寺的武元衡衣冠冢前，墓碑上“铁血宰相”西字己被积雪覆盖。

“大人，您看这雪，”白居易拂去碑上的雪，“当年您说我是火，如今我这把火也快烧不动了。”

忽有山风掠过，檐角铜铃作响，仿佛武元衡的声音穿越时空：“白拾遗，还记得老夫说的冰火相济吗？如今你在洛阳修香山寺，我在九泉之下守大唐疆土，倒也算各司其职。”

白居易笑了，从袖中掏出一卷新刻的《武元衡诗集》：“晚生终于懂了，您的冷脸下藏着热血。这集子里的《题嘉陵驿》，‘悠悠风旆绕山川’，分明是铁汉柔情。”

雪越下越大，白居易望着远处的龙门石窟，想起武元衡遇刺前那晚，两人在书房的对话。原来有些话不必说透，有些情不必张扬，就像这雪，看似冰冷，却滋润着大地。

“大人放心，”白居易对着墓碑拱手，“您用命守住的削藩大业，晚生会用诗笔记在青史上。这世道，总需要有人记得，什么是忠，什么是义。”

武元衡遇刺后，白居易屡遭贬谪。他在《长恨歌》之外，另作《铁血篇》，详述武元衡的生平功绩，让后人知道，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盛唐之后，曾有一位宰相，用生命践行了“苟利国家生死以”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