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通典诗魂的忘年经纬

贞元五年（789 年）的扬州，暑气把护城河蒸得冒青烟。

16岁的白居易跟着父亲白季庚走进淮南节度使幕府，衣摆上还沾着宿州的尘土。

白居易抬头望见正厅匾额 “经世致用”，墨迹未干，正是节度使杜佑的手书。

“季庚啊，你这儿子生得好眉眼，倒像个读书种子。” 杜佑搁下手中的《通典》稿本，目光扫过白居易攥得发白的诗卷，“听说能赋‘野火烧不尽’，可敢当面作一首？”

白居易拱手，声音里带着破嗓期的沙哑：“晚生斗胆，请大人命题。”

杜佑指了指窗外的运河：“就写漕运。”

白居易望向河面，见漕船正被纤夫拉着逆流而上，赤膊的汉子们脚踩淤泥，号子声里裹着江水的咸涩。

笔在宣纸上落下，第一句 “漕舟何纷纷，西去长安远” 便让杜佑挑眉 —— 这少年没写风月，倒先见了民生。

“好个‘漕舟何纷纷’，” 杜佑接过诗稿，指尖划过 “农夫税根苗，船户食糟糠”，忽然转头问白季庚，“让他跟着你在宿州修堤坝，倒是没白费力气。”

杜佑又看向白居易，“老夫编《通典》，最恨空谈王道，你这诗里有泥土气，比那些堆砌典故的强百倍。”

那夜，杜佑留父子俩用饭，席间指着满墙的舆图：“扬州虽富，漕运却被藩镇截留三成。季庚啊，你在宿州修的堤坝，护的不只是良田，更是朝廷的血脉。”

杜佑夹了筷糟鱼放在白居易碗里，“小子，若想让诗有用，便要像你父亲那样，先把脚踩进泥里。”

贞元十九年（803 年），白居易任校书郎，第一次走进杜佑的相府。

此时，杜佑己拜相，正主持修订《开元礼》，书房里堆满了户籍账册，比翰林院的典籍还多。

“乐天来了？” 杜佑摘下老花镜，镜片上还沾着朱砂，“看看这是什么 ——” 他抖开一卷长安坊市图，用红笔圈着东市的米价波动，“你写《卖炭翁》，说‘宫市’强买强卖，可知道老夫正在户部推行‘和籴法’？”

白居易凑近，见图上密密麻麻记着 “三月，炭价涨三成，宫市夺其二”，想起在淮南幕府见过的漕运图，原来这位老相国的治世之道，从来不是纸上谈兵。

“大人，晚生近日读《通典?食货典》，” 白居易拱手道，“‘谷者，人之司命也’一句，让晚生明白诗中疾苦，须得朝中有人修典铺路。”

杜佑笑了，笑得像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在岭南推行轻税时的模样：“你这小子，倒会借我的书来堵我的嘴。老夫问你，若你是京兆尹，见今夏关中大旱，是先写诗讽喻，还是先开仓放粮？”

“两者皆要。” 白居易首视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眼睛，“诗能醒人心，典能立规矩，正如大人既编《通典》，又行实务。”

杜佑拍着大腿叫好，从案头抽出一份《请减关中赋税疏》：“拿去看看，老夫用了你的《观刈麦》做佐证 —— 那些御史说我‘与诗人党同’，老夫偏要让他们知道，好诗便是治国的药引子。”

元和十年（815 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行前收到杜佑的密信。

信装在《通典?州郡典》里，夹着片岭南的沉香，墨迹在 “江南道” 地图旁：“江州有铜矿，可兴冶铸；庐山多流民，可劝农桑。莫学书生空悲叹，老夫在岭南时，便是靠矿冶税修了二十里海堤。”

白居易握着信纸，想起三年前杜佑致仕时，在太极宫门前对他说的话：“官场如棋局，落子无悔却有痕。你这一贬，未必不是好事 ——《通典》里的民生术，要在地方上磨出来才管用。”

江州。

白居易照着杜佑的指点，在《通典》空白处记满了笔记：“蕲春县茶税太重，可仿《食货典》‘茶税十取一’；鄱阳湖渔船遭官吏勒索，当用《职官典》‘诸监司不得苛敛’。” 他明白，杜佑当年让他看漕运图、坊市图，原是要他懂得：诗里的 “疾苦”，终究要落在具体的典章制度上。

白居易收到杜佑托人带来的《通典》修订本，在 “灾荒赈恤” 篇里，老人用朱笔新加了句：“白居易江州赈饥法，可录于后。”

白居易在江州推行的 “以工代赈”，修堤坝、挖水渠，早己通过驿马传到了长安，成了老相国治世典籍里的新注脚。

开成元年（836 年），洛阳履道坊的白园里，67岁的白居易扶着81岁的杜佑走过青石小径。

老人拄着的拐杖，正是当年在淮南幕府用的那根竹杖，节疤处还刻着 “经世” 二字。

“乐天，你这园子虽雅致，却少了点烟火气。” 杜佑望着池中倒映的香山，笑道，“老夫在润州时，修了座‘民生亭’，亭柱上刻着你的《琵琶行》。老夫要让过往商客知道，歌女的琵琶弦上，也缠着国家的兴亡。”

白居易扶老人在石凳上坐下，递过新煎的茶：“大人，《通典》刻成那日，我在书尾题了句：‘典者，经也；诗者，纬也；经纬相交，方见天地。’”

杜佑着石桌上的《白氏长庆集》，目光停在《宿州堤》一诗：“你父亲若泉下有知，见你把治堤事写成诗，定会说‘吾儿终成大器’。老夫编《通典》，你写讽喻诗，看似一文一典，实则同归，都是要让这世道，多些明白账。”

老人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囊，里面是当年白居易在淮南作的漕运诗稿，边角己泛黄，却被精心装裱过：“收着吧，这是你我忘年交的信物。老夫活了八十载，最得意的，不是做了三朝宰相，而是看着你把诗写成了《通典》的翅膀，让典章制度有了温度。”

杜佑去世后，白居易在墓志铭里写：“公之典，如北斗指迷；吾之诗，若流萤照夜。”

相差37岁的忘年交。

一个用三十年修成《通典》，为大唐的典章制度织就经纬。

一个用一生写尽讽喻，让人间的疾苦悲欢喜乐有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