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诗豪与权臣的往事

贞元七年的长安，槐花落在尚书省的砖地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子。刘禹锡穿着新考中的绿袍，在走廊里撞见个胖子，腰间玉佩刻着 “李程” 二字，正是同榜进士里的 “官场神童”。

“梦得兄，” 李程堆着笑，手里把玩着象牙笏板，“听说你在御史台写《砥石赋》，把革新派比作‘虽复尘埋，不随俗倾’的宝刀？”

刘禹锡挑眉：“李少府消息灵通。晚生不过是见朝堂积弊，有感而发。”

李程凑近，压低声音：“劝兄一句，这长安的水太深。前几日某见王叔文在东宫下棋，那棋盘上摆的不是棋子，是节度使的密信。”

刘禹锡冷笑：“下棋就得有下棋的样子，若怕湿手，不如回家抱孩子。”

李程摇头：“兄还是这么 sharp（尖锐）。某刚算过，当今太子最恨‘宫市’扰民，你若想出头 ——” 他指了指刘禹锡的袖口，“不如写篇《论宫市疏》，保管比赋文管用。”

刘禹锡盯着他的象牙笏板，忽然想起坊间传闻：这胖子每次上朝，都要算准时间，让笏板在阳光下折射出 “天下太平” 的影子。果真是个把官场当戏台的人。

“谢李少府指点，” 刘禹锡一拱手，“不过晚生觉得，写疏不如写诗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百姓的哭声，比任何奏疏都响亮。”

李程的笑僵在脸上，看着刘禹锡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相士说他 “命中带煞，需避锋芒”。这刘禹锡，怕就是他命中的 “煞星”。

永贞元年，王叔文的革新集团闹得长安城沸沸扬扬时，李程正在中书省给皇帝写《祥瑞奏》。刘禹锡冲进他的办公室，手里攥着刚出炉的《废宫市诏》。

“李少监这祥瑞写得好啊，” 刘禹锡甩着诏书，“百姓卖儿卖女换不来温饱，您这儿‘嘉禾九穗’‘甘露降于朝堂’，真是好祥瑞！”

李程不慌不忙地磨墨：“梦得兄还是这么大火气。某问你，这《废宫市诏》断了宦官的财路，神策军的粮草谁来管？”

刘禹锡拍案：“自然是度支司！王叔文大人己拟了《漕运改制方案》，你身为户部侍郎，为何迟迟不批？”

李程放下毛笔，镜片后的眼神闪了闪：“某不是不批，是在等 —— 等俱文珍的神策军闹起来，等韦皋的剑南军动起来，等满朝文武都知道，革新派是在拆朝廷的台。”

刘禹锡愣住了：“你…… 早就知道革新会失败？”

李程叹气：“梦得啊，你看这长安城的槐树，为什么能活千年？因为它的根，一半扎在土里，一半伸向官场。” 他指了指窗外的太极宫，“某不是不想革新，是想等时机 —— 等新皇即位，等旧党失势，等咱们站在风口上，轻轻一推，就能成大事。”

刘禹锡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李程总能在各派势力间游刃有余 —— 因为他根本不是来革新的，是来 “等风” 的。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贬朗州，路过洛阳时，正遇上李程在这儿做东都留守。昔日的同年在驿站重逢，一个穿粗麻短打，一个着锦袍玉带，说不出的讽刺。

“梦得兄受苦了，” 李程挥挥手，仆役立刻捧来一箱金银，“某知道你清高，但朗州瘴气重，这点钱至少能买几味好药。”

刘禹锡盯着箱子里的 “宣州官窑” 瓷器，冷笑：“李少保这是可怜晚生？当年在长安，你若肯批那道漕运诏，革新何至于此？”

李程给自己倒了杯茶：“兄还是不明白。当年俱文珍握着神策军的刀把子，韦皋堵着剑南的粮道，咱们拿什么跟他们斗？某现在做东都留守，能保洛阳百姓不受战乱，己是万幸。”

刘禹锡忽然想起李程写的《赠别诗》：“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当年读时只觉工整，现在才明白，这胖子早给自己留好了 “不得归” 的退路。

“李少保的茶，晚生喝不惯，” 刘禹锡转身就走，“但有句话送给你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天下，总有新叶会发芽。”

李程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贞元年间那个敢在大雁塔刻字的少年。或许真如相士所言，刘禹锡是 “天煞孤星”，而他自己，注定是 “人间福星”—— 只是这福星，总要有人当 “天煞” 来换。

大和三年，刘禹锡被召回长安，在崇仁坊的酒肆里遇见了退休的李程。当年的胖子己经瘦成了猴儿，手里捧着本《刘宾客文集》。

“梦得兄的诗，某每首都会背，” 李程颤巍巍地举杯，“尤其是‘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真是骂得痛快！”

刘禹锡看着他稀疏的白发，忽然想起永贞年间那个在中书省磨墨的胖子：“李少保现在不写祥瑞了？”

李程叹气：“写不动了。某这辈子，算准了所有风向，却算不准 ——” 他指着刘禹锡的文集，“算不准你这‘刘郎’真的能‘又来’。”

两人相对无言，只能喝酒。刘禹锡忽然发现，李程的象牙笏板换成了竹制的，上面刻着 “难得糊涂” 西个字。

“梦得啊，” 李程忽然抓住他的手，“某当年在洛阳给你送的瓷器，其实是想告诉你 —— 这官场就像瓷器，看着光鲜，实则易碎。你能捧着一颗诗心走到现在，才是真英雄。”

刘禹锡望着窗外的槐树，想起贞元年间的槐花雨。原来这世上，有人把官场当瓷器，有人把理想当诗稿，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但此刻，他忽然不那么恨这个胖子了 —— 毕竟，能在晚年对坐喝酒的同年，己经不多了。

当后人翻开《新唐书》，会发现刘禹锡和李程的传记永远隔着几页纸。一个是 “永贞革新” 的干将，一个是 “牛李党争” 的旁观者，却在中唐的政坛上，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正如刘禹锡在《酬李程校书》里写的：“昔日长安同砚席，如今两鬓各成丝。” 短短一句，道尽了两个同年的命运悲歌。或许历史从来没有对错，只有不同的选择 —— 有人选择做永不生锈的刀，有人选择做八面玲珑的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