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诗僧与诗豪的忘年契

贞元十六年的东林寺，枫叶把石阶铺成了红毯。

刘禹锡跟着好友柳宗元来拜访灵澈，远远就看见一个老和尚在扫落叶，袈裟补丁摞补丁，扫帚却舞得像毛笔。

“大师好雅兴！” 刘禹锡一拱手，故意放大声音，“晚生听说，您的诗连长安的歌妓都会唱，比《菩萨蛮》还流行。”

灵澈抬头，慈眉下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刘施主谬赞。老衲的诗不过是山间松子，哪比得您的‘彭城刘梦得，诗豪冠天下’？”

刘禹锡挑眉：“哦？大师也读晚生的诗？”

灵澈放下扫帚，从袈裟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古来才命两相妨’，好一个‘才命两相妨’！不过老衲倒觉得，才如利刃，命似刀鞘，刀鞘越磨，刀刃越亮。”

刘禹锡心里一震，这和尚看似佛系，实则犀利。他指着寺前的溪水：“大师看这溪水，遇石则激，遇潭则静，正如晚生此刻心境 —— 想静，偏被俗事激得翻腾。”

灵澈弯腰捧起溪水洗脸：“施主可知，这溪水不管怎么翻腾，底下的鹅卵石始终沉着。老衲送你两句：‘空山寂寂道心生，虚谷迢迢野鸟声’—— 心若空明，何处不青山？”

刘禹锡默念两遍，忽然大笑：“妙！看来晚生该跟大师学扫地，把心里的杂尘一并扫了。”

这初次交锋，像两颗石子投入潭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激起了千层涟漪。刘禹锡记住了灵澈的 “空明”，灵澈也留意到这个眼里有火的年轻人。

永贞元年，刘禹锡在长安搞革新，忙得脚不沾地，却抽空往灵澈的寺院跑。这天他顶着黑眼圈来蹭茶，灵澈看着他官服上的褶皱，摇头叹气：“施主这官服，比老衲的袈裟还破。”

刘禹锡灌下一盏冷茶：“破就破吧，只要能把革新的火点起来。大师，您说这满朝文武，怎么就没人懂‘王叔文的改革是良药’？”

灵澈往炉里添炭：“施主可知，老衲曾在庐山见过千年古树，雷劈不死，虫蛀不倒，靠的不是跟风雨较劲，是把根扎深。”

刘禹锡拍案而起：“大师是说，革新要慢慢来？可晚生怕来不及！您看这‘官市’之弊，百姓卖头牛换不来半袋米，能等吗？”

灵澈看着跳动的火苗：“施主啊，老衲年轻时也想‘一日扫尽天下尘’，首到在衡岳寺看见蜘蛛结网 —— 看似慢腾腾，实则步步成局。”

刘禹锡沉默了。他忽然想起灵澈的诗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苦笑道：“大师这诗，比我的奏折还敢写。”

灵澈合十道：“老衲是方外之人，说话没顾忌。施主在朝堂，却要学那蛛网 —— 既要织得密，又要藏得深。”

这场论禅，像极了诗豪与诗僧的性格对照：一个如烈火，一个似幽泉，却都奔着同一个 “清浊” 的目标。刘禹锡走时，灵澈塞给他一包庐山云雾茶：“喝不惯长安的酒，就多喝茶。”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贬朗州。路过衡州时，他特意绕路去见灵澈，却见老和尚正被官府刁难 —— 只因他写了 “山边水边待月明，暂向人间借路行”，被曲解为 “借路谋反”。

“大师！” 刘禹锡冲过去护住灵澈，对衙役怒喝，“这诗明明是说参禅之心，你们竟敢曲解！”

灵澈却拍拍他的肩膀：“施主莫急。老衲这把老骨头，经得起折腾。倒是你 ——” 他从袈裟里掏出个布包，“庐山的茶，衡岳的笋，带着路上吃。”

刘禹锡接过布包，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掏出一看，竟是灵澈手抄的《维摩诘经》，扉页写着 “烦恼即菩提”。他鼻子一酸：“大师，晚生心里堵得慌，想骂人。”

灵澈指指远处的衡山：“骂吧，山听得见。当年李白在这儿‘五岳寻仙不辞远’，骂得比你狠。”

刘禹锡望着连绵青山，忽然仰天大笑：“好！我就骂他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灵澈鼓掌：“这才是刘梦得！老衲送你两句：‘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 任他尘嚣沸反，咱自岿然不动。”

这一路被贬，刘禹锡喝着灵澈的茶，读着经，骂着诗，竟把苦日子过出了滋味。他在朗州写《竹枝词》，把灵澈的 “禅意” 揉进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 的俚语里，竟成了爆款。

大和元年，刘禹锡被召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见灵澈。此时的灵澈己七十八岁，病卧在荐福寺，却还握着笔在改诗。

“施主，老衲等你好久了。” 灵澈指着案头的《刘宾客集》，“‘前度刘郎今又来’，好个‘又来’！老衲就知道，你这把火，灭不了。”

刘禹锡握着灵澈瘦骨嶙峋的手，看见他指甲缝里的墨渍，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扫落叶的老和尚：“大师，晚生给您带了件礼物。” 他掏出个小匣子，里面是块朗州的鹅卵石，“当年您说‘石沉水底’，晚生把它磨成了砚台。”

灵澈摸着鹅卵石，忽然笑出泪来：“好！以后老衲写禅诗，就用这砚台磨墨，也算‘禅笔诗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像两个偷喝老酒的孩子。刘禹锡忽然想起灵澈的名句 “江花江草处处鲜”，轻声念道：“大师，您的诗，晚生会一首念下去。”

灵澈点点头，慢慢闭上眼：“老衲知道。记得多写些‘鲜’的诗，别学老衲，总写‘空’……”

这年冬天，灵澈圆寂。刘禹锡为他整理诗稿，发现很多诗稿上有自己当年的批注，墨迹与禅语交相辉映。他忽然明白，这二十年的忘年交，不是诗豪与诗僧的相遇，是两个不肯向世俗低头的灵魂，在中唐的风雨里，互相递了把伞。

长安的寺院早己换了模样，但灵澈扫落叶的扫帚仿佛还在沙沙响。、刘禹锡的官服早己化作尘土，但他的诗里永远藏着灵澈的茶香。

正如刘禹锡在灵澈墓碑上所刻：“禅心诗骨，互为灯烛”—— 这八个字，道尽了两个灵魂的相遇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