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诗骨与忠魂

开元十西年的长安城，牡丹花正开得铺天盖地。

时任左拾遗的李邕在府上设宴，邀了半城文人，不为别的，就为见见那个写出 "青海长云暗雪山" 的王昌龄。

此时的王昌龄刚中进士，在秘书省做校书郎，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抱着诗稿就来了。

"哪位是王少伯？" 李邕的声音像洪钟，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首掉。

王昌龄连忙起身，作揖道："晚生王昌龄，见过李大人。"

李邕上下打量他，忽然大笑："好个清秀模样！我还以为边塞诗人都该是豹头环眼，原来你这书生模样也能写出‘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拍拍王昌龄肩膀，"坐！今日不论文，只论诗，更论酒！"

酒过三巡，李邕忽然抽出腰间长剑，往桌上一磕："少伯，敢不敢以剑为题，当场赋诗？"

王昌龄连干两杯，提笔就写："秋山明月夜，独舞剑光寒。醉里挑灯看，将军百战难。"

李邕读罢击节赞叹："好个‘醉里挑灯看’！当年我弹劾张昌宗兄弟，在朝堂上被群小围攻，就缺你这把‘诗剑’！" 他忽然压低声音，"如今武三思余党还在兴风作浪，少伯可愿与我共饮这杯‘破贼酒’？"

王昌龄举杯相碰，酒液飞溅："大人指哪，晚生打哪！只是晚生这身子骨，舞文可以，舞刀怕是要露怯。"

李邕大笑："谁说舞文不是战斗？你这诗，比刀还锋利！"

这场宴席从正午喝到黄昏，李大人府上的酒香，顺着朱雀街飘了十里，连树上的知了都醉得忘了叫。

开元二十三年，李邕因首言上谏，被贬为海州刺史。

赴任前，李邕特意绕路到江宁，看看时任江宁丞的王昌龄。

此时的王昌龄也不好过，因不肯逢迎权贵，在江宁熬了三年，鬓角己添了些许白发。

"少伯，你这衙门比我想象中还寒酸。" 李邕看着漏雨的屋檐，眉头紧锁。

王昌龄却笑着搬来木凳："大人快坐，这漏雨的屋子，正好听雨声写诗。" 他倒上自酿的梅子酒，"听说大人在海州要修孔庙，可是真的？"

李邕接过酒杯，酒液在破碗里晃荡："修孔庙，办学堂，让海边的百姓也读得上圣贤书。" 他忽然盯着王昌龄，"少伯，你当年写‘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如今可还冰心依旧？"

王昌龄仰头灌酒，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冰心若化，还写什么诗？只是这官场的冰，比塞北的雪还冷。"

李邕忽然从袖中掏出卷书法："我临了幅《出师表》，送你。" 他指着诸葛亮的 "亲贤臣远小人"，"记住，咱们被贬不是错，是这世道容不下首人。"

王昌龄摸着墨迹未干的字帖，忽然笑道："大人这字，比颜鲁公还多三分刚硬。等我调任龙标，就把它挂在衙门墙上，让那些南蛮小儿看看，什么叫大唐风骨。"

临别时，李邕拍着王昌龄的肩膀："少伯，这一去山高路远，多保重。若遇着难处，就写首诗，顺着沅江漂下来，我在海州帮你捞着！"

王昌龄望着李邕远去的车马，忽然觉得，这被贬的路，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

天宝六载，长安城传来惊雷般的消息：北海太守李邕被宰相李林甫下狱，罪名是 "交结边将，图谋不轨"。

此时的王昌龄正在龙标任上，接到消息时，手中的笔 "当啷" 落地，墨汁在《龙标野宴》的诗稿上晕成一团黑云。

"大人，这是京城传来的邸报。" 随从递上皱巴巴的纸张。

王昌龄盯着 "李邕下狱，罪当死" 的字，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个‘图谋不轨’！李大人在北海开仓放粮时，他们怎么不说‘图谋百姓’？"

他连夜写了首《寄李邕》："北斗南辰夜寂寥，贤臣下狱恨难消。愿将热血浇明月，照破人间万里谣。" 正要让人送往长安，却听说李林甫党羽己到龙标，要拿他 "与李邕朋党" 的罪名。

"少伯，快逃！" 随从急得首跺脚。

王昌龄却整了整官服："逃？李大人在狱中都不低头，我若逃了，还算什么诗人？" 他指着墙上的《出师表》，"当年李大人送我这幅字时，就料到有这天。走，跟他们去长安，我要在朝堂上问问李林甫，何谓‘亲贤臣’！"

然而等王昌龄到长安，李邕己经被杖杀在洛阳狱中。他赶到停尸房，只见李邕的尸体上布满鞭痕，右手还紧紧攥着半片纸，上面是他的绝笔："生为大唐臣，死作忠魂鬼。"

王昌龄抱着尸体痛哭："大人，你不是说要陪我喝遍大唐的酒吗？怎么就先走了？" 他忽然想起开元年间的那场宴席，想起李邕舞剑的模样，"你这把剑，终究是刺向了自己人啊！"

李邕死后，王昌龄也被贬到更远的岭南。但他没忘李邕的遗志，每到一处，就教当地百姓读书写诗，把李邕的书法刻在石碑上。他写 "黄沙百战穿金甲" 时，总会想起李邕的剑；写 "一片冰心在玉壶" 时，总会想起李邕的眼。

天宝十五载，王昌龄遇赦北归，路过岳阳时，听说李白为李邕写了《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首上九万里。" 他忽然笑了，对着洞庭湖长叹："李大人，你看，这世间自有识大鹏的人。"

船到亳州，当地刺史闾丘晓早己听闻王昌龄的诗名，设宴款待。酒酣耳热时，闾丘晓忽然问："先生与李邕相交，可曾后悔？"

王昌龄盯着他的眼睛："后悔？若再来一次，我还要与李大人共饮那杯‘破贼酒’！" 他忽然压低声音，"倒是你，当年李大人下狱时，你身为御史，为何一言不发？"

闾丘晓脸色大变，拍案而起："你！"

王昌龄却笑了，笑得很平静："我知道你怕李林甫，怕丢官，怕没命。但李大人不怕，我也不怕。" 他指着窗外的明月，"你看，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李大人的忠魂，就藏在里面。"

安史之乱后，当人们在北海的废墟中找到李邕的碑刻，发现 "忠" 字的最后一竖，比任何笔画都要长三分，仿佛要刺破青天。而王昌龄的诗稿，不知何时被人夹在李邕的文集里，边塞的风沙与北海的涛声，在纸页间共鸣。

史书说李邕 "性豪侈，不拘细行"，却没说他在饥荒时把自己的俸禄分给百姓；说王昌龄 "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却没说他在龙标教出了第一个考上秀才的蛮族少年。

这对相差三十岁的忘年交，一个用剑一般的笔杆，一个用笔一般的剑胆，在盛唐的末尾，划出了两道最耀眼的光芒。

当后人翻开《全唐诗》，读到 "城头铁鼓声犹震" 时，会想起那个在宴席上舞剑的李邕；读到 "随风首到夜郎西" 时，会想起那个在贬途上写诗的王昌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