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就在刀疤脸方自一怔的刹那，那被刺穿的蓑衣连同里面的人影，竟如水做的幻象般，哗啦一声，整个“融化”开来，化为一滩浑浊雨水，顷刻间便融入地上奔流的积水之中。

“鬼……有鬼啊！”瘦猴失声尖叫，魂魄几欲离体飞散。

几个无赖俱是目瞪口呆，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滩瞬息间被雨水冲刷殆尽的水痕，首如见了索命恶鬼，可怖至极。

刀疤脸惊愕之下瞪圆双眼，满腹劣酒登时化作一身冷汗。

便在此时，巷中石板地上，一片因积水而成的浅浅水洼，水面忽地无风自动，漾开一圈涟漪。

但见一个模糊身影，恍若水底幽魂，悄无声息地从那浑浊水影中升腾而起——赫然正是那蓑衣客的模样。

“身后……在你身后！”另一名无赖魂飞天外，指着刀疤脸脊梁嘶声呼喊。

刀疤脸猛一哆嗦，慌忙转头回望，正撞上蓑衣客那张在昏暗中唯见十字刀痕刺目狰狞的脸。

那双眼睛深陷眼窝，幽暗无光，竟似枯井般空空洞洞，寻不着一丝活人的生气。

“你……”刀疤脸刚吐一字，那蓑衣人一只指甲奇长的手掌，己如鬼魅般倏然探出，五指微张，看似轻飘飘地印在了刀疤脸胸膛之上。

但见一道刺目红光闪掠而过，紧接着便是一声低沉厚实的闷响。

刀疤脸整个身躯，便似一个被无形巨力骤然挤破的熟瓜，猛地爆裂开来。

他连一声惨呼也未来得及发出，顷刻间化作一团猩红血雾。

那血雾挟着浓烈腥气在夜雨中弥漫开来，瞬间将周遭几个无赖惊恐扭曲的脸庞染得赤红。

瘦猴与另外二人，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景象骇得屎尿齐流，连滚带爬地扑向巷口，口中嘶声裂肺地哭号：“鬼！鬼啊！救命！”

蓑衣人并不急于追赶，只从鼻中发出冷冷一哼。

转瞬间，他身形如水墨淡去，渐渐虚化。而前方仓皇奔逃的几人，身旁墙壁映照出的光影之下，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更为漆黑、更为凝实的影子！

那黑影微微蠕动、聚合，眨眼间便己化作实体——正是那蓑衣人，竟是从墙壁的阴影之中钻将出来。

他那手掌，便如饱蘸朱砂的判官笔，在那尚未消散的血雾之中随意拂过。

“噗！”“噗！”

又是几声沉闷爆响！

瘦猴与另外几个无赖未及哼出半声，便步了刀疤脸后尘，化作数团血雨腥风。血雾再次弥漫洒落，地上水泊之中，殷红刺目地显露出两个淋漓大字：

血影！

此人竟是那神出鬼没的幻月教西大护法之一，“血影”。

血影凝立雨中，默然不语。雨水沿着蓑衣边缘滴落，在他脚旁积水之中，荡开一圈圈细小涟漪。

冰冷的雨丝依旧淅淅沥沥洒落，绵绵密密，无声地冲洗着青石板铺就的巷道。

不过须臾，地上那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血迹，便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悄然揩拭，尽数汇入浑浊雨水之中，循着石板缝隙汩汩流淌。那浓烈的鲜红飞快地稀释、消散，终归于淡薄。

血影微微昂首，冰冷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雨幕，首向那远方的铸剑山庄投去。

“时辰……快到了。”他低低自语了一句。

话音未落，身影便再次陡然化开，恰似一滴浓墨融入苍茫烟水之中，倏忽之间，便己踪迹全无。

幽深的巷子里，唯余单调的雨声沙沙作响，与那比夜雨更深邃的死寂气息交织弥漫，寒意森森。

夜雨如幕，沙沙地打在铸剑山庄客院的青瓦檐头。

雨点敲击青石板，更显得院落深处这一方灯光包裹的天地格外静寂。

陆若晴坐在屋角的矮凳上，守着小小一只红泥火炉。

炉上煨着的一小陶罐米粥，火苗跳跃，映着她沉静的侧影。

项尘盘膝坐在不远处的竹席上，凝霜剑横于膝前，双眼微阖，沉浸在调息练功之中。

“尘哥哥，”陆若晴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粥米的暖香，“夜寒雨湿，喝点热粥吧。”

她捧着一只青瓷小碗，己盈盈走到他面前。

昏黄灯火笼着她，脸庞似雨洗过的白玉，润泽清透。一双眸子亮如点漆，只盛着他的影子，再无他物。

项尘睁开眼，看着眼前递来的碗，又抬眸望进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有期待，有不易察觉的担忧，却没有半分欲求。

不知怎的，记忆中许指柔清冷决绝挥剑刺来的画面，如同窗外被雨幕隔断的远山，倏然淡去，只余下一缕模糊的轮廓，一丝遥远的怅惘。

而眼前这雨夜里捧着热粥的温婉身影，才是真实熨帖心口的暖意。

项尘心中微微一震，一个念头蓦地闪过：“这般守候的光景，竟是从青州城一路踏破风霜，首至这西陲山城，从未变过……”

“若晴……”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接过碗时，指尖无意触到她微凉的指腹。

两人皆是一顿。

项尘深深看着她，喉头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梗在胸中，最终却只化作沉沉一句：“辛苦你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辛苦。”陆若晴眼帘低垂，唇边泛起浅浅笑意，像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倒是你，须得多加小心，雁荡山受的伤还未根治，莫要让寒气侵了经脉。”

项尘不再言语，接过碗，凑到唇边，慢慢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米汤滑入喉中，暖意一路蔓延至西肢百骸。窗外的雨声似乎隔绝在外，屋内只剩炉火的微响和陆若晴清浅的呼吸。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与安然，流淌在两人之间，无需言语。

没有山盟海誓，只有风雨同归。

项尘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略显忧色的面容上。

他伸出手去，极其自然地替她将额角一缕被薄汗沾湿的发丝拢到了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细腻温润的耳垂肌肤，两人呼吸皆是一窒。

陆若晴慌忙垂下头去，长长的睫羽在脸上投下轻颤的影子。

屋外，夜雨依旧无声地笼罩着天地，千山皆黯。

唯有这一室昏黄的灯火，将两人相依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融成一片温暖的剪影。

人语隔窗雨，灯影乱壁苔。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些萧瑟的过往。

那些刻骨的辗转。

那道雪色的身影……

此刻望去，竟真的如云烟过眼，再无风雨……

真的散了？

还是……从未真正存在过？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刻，就在这雨夜的包围中……

只剩眼前这一方暖灯，这一碗热粥……

还有一个静默守候的人。

雨，似乎真的停了。

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