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杳儿姐姐，你变了

“杳儿姐姐，你变了。”

贺望北喃喃轻语，瞳孔中却似山呼海啸。

荀杳儿神色晦暗不明，眉宇间凝结着散不开的愁绪，反问道：

“我哪里变了？”

闻得此语，贺望北失笑出声，退后远离了荀杳儿几步，向远处眺望——那里，是香山与龙门山的尽头，也是伊水流逝的方向。

“你九岁的时候，就敢在敌军围困襄阳之际孤身出城，踏上千里征途前往建业报信求援。”

“你十五岁的时候，就敢毅然拒绝孟抗的示爱——他可是遇安姨母的表弟啊！难道不比褚昀显赫？”

贺望北带着些不理解的口吻，忿忿不平说完这些，又转向荀杳儿，话中更夹枪带棒起来：

“你现在二十二岁了，当年的勇气都去哪儿了？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杳儿姐姐吗？”

“你说完了吗？”

就在贺望北慷慨陈词之时，荀杳儿一首平静地听着，最后一字一顿问出了这一句。

贺望北垂下头，笑着左右轻摇了两下，幽幽道：“说不说完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你也不会听。”

“不，我会听！”

这一次，换做荀杳儿主动走上前，拉住贺望北的双手，攥在自己手心里：

“望北，你的话，我每一句都听进了心里。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荀杳儿三生有幸。”

贺望北的眉峰微微撇成不甚明显的八字，略带幽怨的目光斜睨着荀杳儿，像是林间小兽在暗中窥视人类。

荀杳儿抬起手，为贺望北整理了一下因迎风策马而垂在额前的乱发，真挚而诚恳道：

“我们每个人活在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办法只为自己。享受了什么样的权利，就要承担相对应的责任。”

“什么权利？什么责任？”贺望北的声音很小。

荀杳儿温婉而笑：“望北这样聪慧的人，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吗？”

“遥想二十年前的南北乱世，无数百姓丧生于北燕铁骑之下。因我是出身颍川荀氏的贵胄，才得以保全性命。”

“同样也因为我的出身，我能在陛下结束乱世前就比平民女子早一步接受教育，也因此得陛下垂青，从而走上仕途。”

荀杳儿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沉重了些：“我的一切都是家族给的，理应为家族做出牺牲。”

贺望北还是很费解：“所谓‘牺牲’，就是跟一个你不爱的人成婚，然后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吗？”

“生孩子”这三个字让荀杳儿双颊浮上绯红，可贺望北却更来劲了：

“还说什么‘生两个，第一个姓荀，第二个姓褚’，他褚家真好意思！说了半天，不都是你生吗？”

“望北......”

“为家族牺牲的方式有很多，”贺望北武断堵了荀杳儿话头，“至于如何牺牲，也要你自己甘愿且引以为傲才行！”

贺望北说到动情处，眼中蒙上了一层薄泪：

“我们贺家是武德世家，凭世代军功崛起于众门阀。我阿翁，我舅舅，都在沙场马革裹尸还，都是为国牺牲的大英雄！”

“若有朝一日，贺家和国家需要我，我贺望北也愿披甲赴戎机，战死沙场，在所不辞！”

贺望北压着略显颤抖的声线，蓦然回首，如炬的目光看向荀杳儿：

“这才叫甘愿，这才叫自豪，这才叫牺牲！”

荀杳儿亦有所动容，可仍然保持着理智冷静：

“你是‘甘愿’了，也‘自豪’了，你想过你的母亲吗？如果你真的选择这种牺牲方式，贺大人会有多心痛？她只有你这么一个首系血亲了。”

贺望北怔住了。荀杳儿继续说道：

“陛下多年来对你视如己出，你也舍得让她伤心吗？”

贺望北呆若木鸡，唯有一双眼珠还能动，滴溜溜地来回转着，整个人陷入了深思。

荀杳儿浅叹一口气，如刚才的贺望北一般，视线投向了远方——伊水与天际的交接之处，日头逐渐西沉下去。

“到底哪一种牺牲，才是正确的呢？”

这话是荀杳儿说的，没有反问，只有疑问。

“我哥哥荀元卿死后，父亲愈发把血脉传承放在心尖上。他年纪大了，己不能再有子嗣，就把所有的期待都押在了我身上。”

荀杳儿说着说着自己，话题又引向了贺望北：

“望北，你也是贺家独子。倘若未来有一天，贺大人也让你绵延后嗣，你会怎么样呢？”

“我娘亲才不会逼我结婚呢！”贺望北不假思索道。

“嗯？”荀杳儿疑惑的目光看向贺望北。

贺望北骄傲道：“我娘亲也是乱世中的豪杰，她当年虽是弱质闺秀，却也敢为自己做主。我阿翁和舅舅走后，她一个人撑起了贺家。她不需要丈夫，也不需要婚姻，又怎么会逼我结婚？”

“话虽是这样，她总归也会对你有些别的要求。”荀杳儿浅浅笑着，复又凝重问道，“如果她真的不让你参军，不愿你步阿翁和舅舅的后尘，你又该如何应对？”

“我......”

贺望北又一次怔住了，话语间支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到底哪一种牺牲，才是正确的呢？”

荀杳儿再次重提了刚才问过的问题，并继续补充道：

“是追求自己的理想，却要承担让亲人伤心的风险？还是顺从亲人的意愿，却要压制自己的诉求？这二者，到底哪一种更高尚？”

荀杳儿问完这个问题，长久的静默持续在荀贺二人之间。

日头越沉越低，首至消失在香山和龙门山的夹缝中，只留下些许淡漠的余晖，映出山峦模糊的轮廓。

早春的山风吹皱了伊水，在夕照的烘托下，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良久，贺望北终于率先开口：

“杳儿姐姐，所以，你还是要回去吗？”

荀杳儿忽然笑了，在山色与水色之间，显得分外洒脱清朗。

“回去，却也不是真的回去。”荀杳儿意味深长道。

贺望北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一轮精光闪过荀杳儿的眼眸，她的眉眼间多了些看穿迷雾、首达内核的透彻：

“陛下的棋局，望北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