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狱阁

送走李从安之后，花烛流也没有一直待在房间里，而是推开了房门，缓缓向楼下走去。

楼内人影稀疏，原本只有一些店小二装模做样的擦拭着桌椅，但一看到花烛流走了下来，连忙换成了一副“勤劳致富”的模样。

姑娘们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喝茶打闹，时不时的会指着某位精壮店小二，抿着嘴开上两句让人脸红的玩笑，有的还会故意偷偷跑上前去，扭动着腰肢，甩起手中的丝绢，装模做样的挑逗着他们。

但没有一个人敢做出出格的事，也仅限于挑逗而已。

直到看到花烛流的身影出现在楼内的走廊中，一个个才收起刚才嬉笑的模样，端正的坐在一边，直直的盯着自家这位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三楼主。

花烛流今日还是一身白衣，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稍作华丽的罗锦长衣，头发随意散落在身后，看样子只是略微做了梳理，但不妨碍美观。出奇的是，花烛流今日特意戴上了束冠，让他的身材此刻看起来显得更加修长。最主要的是他身上带着那种病怏怏的气质，让人有一种见了就莫名心疼的感觉。

”楼主。“

”楼主。“

......

店小二们俯身问候，语间并没有多余的关心，这也是他们之间身份的所致。

姑娘们也一个个站起身来，双手叠于腰间，微身致意。

花烛流轻轻颔首，继续缓步下楼，最后一个人坐于楼下堂间，望着楼上楼下，一时间竟显得有些落寞。

店小二和姑娘们也不敢打扰，各自做着自已的事情，花烛流一个人变成了这片环境中，最另类的存在。

晌久，花烛流轻轻唤了一句：

“阿来！”

闻言，一个此刻，正背对着花烛流，勤勤恳恳擦桌子的店小二，身子微微一颤，连忙跑了过来。

“楼主，您唤我？”

此人躬身站在花烛流的旁边，抬头，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那位接了沈冲的刀，“不迎刀”的店小二。

花烛流微微一笑：

“手好点了吗？“

”已经好了，多谢楼主挂念。“

阿来偷偷盖住自已那只还有些乌青的手掌说道。

"我记得你是三年前来的楼内的吧？"

阿来闻声，身子一颤，额间竟有细微汗珠殷了出来。

“楼主......”阿来不知道如何答复。

“可还有回到狱阁的想法？”

阿来突然眼睛冒出精光，微微张着口，看向花烛流的眼睛里的情感极为复杂，狱阁这两个字像是触碰到了他的神经。

“做梦都想！”

花烛流看着他，脸上平静的没有一点表情，但他丝毫不怀疑阿来的话。

“你当年在谁的手下做事？”花烛流接着问道。

“回楼主，在银主—骇北手下从事。”

“骇北......现在应该是金主了吧......”花烛流幽幽说道。

“是的楼主，听说去年靖州的任务，让骇银主升到了金主了。”阿来回答。

花烛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一个月前，狱阁来信，说金主天鸣手下缺铜手......”

一语激起千层浪，此时，除了阿来，现在在堂内听见花烛流这句话的所有人身子同时一震，一瞬间，十几双眼睛全部投向了花烛流那张苍白的脸。

“楼......楼主......此言何意？”阿来觉得自已的舌头有些打结，眼里的精光疯狂闪烁，心中突然涌出了一个让自已疯狂的想法。

花烛流看着他，同时也像在看着所有人，说道：

“有些惩罚不局限于时间，有些人的赎罪也不是靠时间来衡量终点。”

阿来不可置信的看着花烛流，他现在心中已经激起了惊涛骇浪，他既害怕又紧张的等待着花烛流的下一句。

“阿来，你可以离开这里，重新回到狱阁了。”

咔嚓！

阿来脑海惊天霹雳，他终于等到了。

“多谢......楼主！”

砰，砰，砰!

阿来双膝跪地，对着花烛流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次抬起头时，额头依然流出血迹，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惊喜，这一刻，花烛流就是他应当拜的佛祖。

所有人缓缓低下头，脸上是言说不明的表情，艳羡、妒忌、悔恨......各种表情集中在他们的脸上。

只有阿来一人脸上满是惊喜，恨不得此刻张狂大笑起来。

何为狱阁？

在场的所有店小二都很清楚，但花烛流更清楚。

这是一个隐于江湖的杀手组织，江湖中威名显赫，旗下杀手嗜血无情，以阁主苏戟为首，手下安设十二金主，三十六银主，再往下就是像阿来这样数不清的铜手。

原本这个杀手组织在江湖中默默无名，但六年前，阁主苏戟亲率十二金主齐赴九卿绮罗城，一举挑破当时如日中天的杀手党——暗水堂，阁主苏戟砍下暗水堂堂主白帝的头颅，并绕城三圈，一举成名，自此狱阁成为江湖武林黑暗势力中如日中天的存在。

但世人皆不知，狱阁和燕知阁一样皆是金风细雨楼的附庸势力，实际上的掌权人依旧是阿来面前这个病怏怏的男人。

所以，花烛流说他可以回去，那他就一定可以回去。

花烛流起身环顾四周，看着楼内的其他人：“你们来到金风细雨楼，我知道皆非心中所愿，但你们犯了错，犯了错就终归是要受罚的，罚你们远离那些杀戮，远离那些血腥，就在金风细雨楼踏踏实实的当个跑堂的店小二……就以此来赎罪吧。”

所有人低下头，花烛流的话看似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可只有他们自已心里清楚，一个靠杀人为生的杀手，突然远离了杀戮的旋涡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们不是爱杀人，也不是善恶不分只会杀戮，只是因为他们从懂事起就已经被灌输了杀手生存的观念。

他们到这里，不是解脱，而是一种被否定了生存价值的惩处。

抛开杀手身份，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具没有价值的躯壳而已。

而之所以，他们会来到金风细雨楼，是因为狱阁有两种生意不做：

恶人的生意不做，善人的生意也不做。

何谓恶人，即主动找上门来的人是恶人。

何谓善人，即要杀的人是善人。

这便是花烛流为狱阁定下的规矩。

而在这的这些人，便是私下接了这两种生意的其中一种，或者是在任务中对无关人造成了伤害死亡。

所以，他们要为此赎罪。

众人无言以对，他们自知心中有罪。

花烛流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问向阿来：

“今日可曾见过二楼主和江家姐弟？”

阿来摇了摇头：“时间尚早，二楼主应该还在休憩，江家姐弟今日也未从房间出来。”

花烛流笑了笑，他二哥赖床的习惯他还是知道的，至于江家姐弟……应是昨夜江阳玩的太晚，估计也在睡着。

“去把后院的马车牵来，我要去趟城主府。”

阿来颔首。

......

花烛流刚出楼，就看见李从安、雷渊、纳兰初樱三人正在后院解马，看样子是已经准备离开金风细雨楼了。

雷渊率先看到花烛流的身影，健朗的面容上露出爽朗的笑容：

“花兄！”

李从安和纳兰初樱闻声望去，皆是会心一笑。

“今日就走，未免有些着急了，修白、子瞻的身子看起来还需要再多休息几天。”

“待不住了，楼里太闷了，我还是喜欢策马狂奔。”雷渊拍了拍自已黑马，直接说道。

李从安无奈摇了摇头：“花兄莫介意，子瞻就是这个性子，能够在楼内安生的待这么多天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纳兰初樱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我就不多留你们了，还望此行一路顺风。”花烛流抱拳道。

“花兄，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霖州再会。”李从安笑着说道。

“霖州再会！”雷渊和纳兰初樱同声道。

花烛流轻轻一笑，微身送别。

三人离开后，温酒牵着马车从后院走了上来，花烛流看了一眼自已这辆黄花梨木雕镂的马车，又看了一眼拉车的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公子？”温酒疑惑的问道。

花烛流努了努嘴，翻身上车，车厢内传来悠悠的声音：

“突然想骑马了......”

温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没有多问什么，驾着马，缓缓离开。

白天的雪夜城和夜晚有很大区别，如果说夜晚的雪夜城是高雅风流的景象，那么白日里这个城池就是单纯的忙碌繁华，宽敞的长街两边各种商贩林立，人群往来好不热闹。

花烛流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繁荣景象，突然觉得自已这个一脑子都是泞兮姐的大哥治城倒是颇有一套。

“哎，温酒停车！”花烛流突然叫道。

嘶！

温酒立马缰绳一勒，两匹枣骝马同时抬蹄嘶鸣。

“哎呦，干嘛呦！”

“怎么这么木有素质啊，是不是外来人啊，额们雪夜城里的人都是有素质的人呐！”

“真的是，吓死个人嘞。”

......

街上的行人被两匹枣骝马吓了一跳，一个个气愤填膺把马车围成了一圈，只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马车周身就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众人伸着手指指点点，嘴里全是指责。

温酒脸上一红，被这么多人“礼貌”问候，他还是头一次。

“公子？”

车内无声。

过了一会儿。

唰！

车帘被从内掀开，走出来一个白衣，脸上戴着流纹面具的少年。

“呀，是花楼主呀！”众人中有人惊呼，脸上的愠恼逐渐被惊讶取代。

这时众人的脸上逐渐换成了一副温柔的表情。

“我说这两匹马怎么这么好看，原来是花楼主的座驾。”人群中有人说道。

“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咦，你这个人真没礼貌，乱说话！”

......

花烛流站在马车上也是尴尬一笑，连忙抱拳，高声道：

“让各位受惊了，还望各位乡亲见谅。”

众人立马附和：

“木有事，木有事，花楼主言重了。”

“是啊，是啊，都是车夫瞎勒马，不关花楼主的事。”

温酒：“......”

花烛流还是躬了身，一个个把乡亲们安抚好，看着各位乡亲离开后，才让温酒把自已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公子，你怎么这么半天才下车啊？”温酒委屈的问道，自家公子瞎停车，他可是被不明不白被骂了好几句。

这不是在车上戴面具吗……花烛流心里偷偷说道，对着温酒歉意一笑。

而后看着身前那个摆摊卖首饰的商贩，缓步走了上去。

小贩老板看到花烛流走了过来，脸上立刻浮出谄媚的笑容：

“花楼主，可有喜欢的小玩意？”

花烛流点点头，他刚刚在车上如此着急，就是看到了两个让他感兴趣的小物件。

“老板，这簪子怎么卖？”

花烛流拿起一支格外雅致的玉簪开口问道。

这枚簪子确实好看，簪身通体雪亮剔透，玉色中隐隐约约透着几丝靛蓝色，而且簪头雕刻了莺鸟似的花纹，在鸟的眼睛中还安上了一颗莹亮的蓝色琉璃，霎是好看。

“花楼主既然喜欢，拿去便是，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小摊老板倒是会做生意，知道花烛流惹不起，倒索性卖了个人情。

花烛流莞尔一笑，说道：

“您和我都是生意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道理怎可违背，若是这样，这簪子不要也罢了。”

“这……”

小摊老板一时犯了难，倒不是他不会做生意，实在是花烛流的身份在此，而且人家还有一个当城主的义兄，他一个小小的商摊老板着实不敢收人家的钱。

“这样吧！”花烛流想了一个主意：“今日金风细雨楼重新开门宴客，我给你写个欠条，凭此欠条您可以带着家人在楼内随便点些小菜，喝点小酒，不算银钱如何？”

“哎呦，这可太好了！”小摊老板大喜过望，连忙答应。

他们这些做些小本买卖的商贩虽然可以光顾金风细雨楼，但是限于财力也只能点些普普通通的菜肴，喝点普通的酒，但是有了花烛流亲手写的欠条，就能享受一下一直未品尝过得佳肴美味了，何乐而不为？

花烛流也不觉得有什么吃亏，说实话，金风细雨楼里随便的一道好菜，一壶甘霖的价值，都远非这一个小小的白玉簪能比，这些江漓几日前已经提前为老板试探过了，不过有些东西并非钱能衡量，就像这个簪子如果戴在烟水凝的头上，有幸能够博得他美人姐姐一笑，那便是无价之宝了。

花烛流装起簪子正准备离去，结果被小摊老板轻声喊住。

“花楼主慢步，老头这儿还有一枚簪子一同送给您，算是一点补偿如何？”

老板双手连忙又奉上一枚银簪，这枚银簪虽说没有刚刚那枚白玉簪看起来温润，但也是颇为的漂亮，尤其是镂空雕刻的花纹看起来也格外精致。

“好！”

花烛流想了一会儿，爽快答应。

城主府立于雪夜城的正中央，红砖黛瓦叠立于白日之间，三尺高楼与金风细雨楼遥遥相望，双楼之间人影攒动，一眼便可将雪夜城尽收眼底。

门前，士兵拥立，城主府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跃然于楼门牌匾之上，好不霸气。

“公子，到了。”温酒轻声唤道。

花烛流应声下车，立于城主府门前，仰望着那三个大字，惬意一笑慢慢向府内走去。

士兵见是花烛流来访，一个个皆侧身相迎，没有一个上前阻拦。

“三公子，楼主已在府内等候多时了。”

“哦？”花烛流疑惑：“大哥知道我要来？”

士兵不语。

花烛流看了一眼温酒，温酒轻轻点头，自去锁马。

穿过三面垂花门楼，再走过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花石点缀，颇有趣味。

直到走出第四个亭落，才看见辉利堂皇的正厅，里面此刻站着一位身穿浅紫色对襟窄袖长衫的男人，他背对着花烛流，仔细出神的看着屋中挂立在空白屏风上的地图。

花烛流见他大哥看到出神，便识趣的没有打扰他，而是坐在客座上陪他一同赏图，桌上已经泡好了冒着香气的茶水。

一人品茶，一人看图，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的过去。

花烛流也不急，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样子，只要是君云升碰到什么让他觉得有意思的事，便会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直到他想明白了某些缘由，便会慢慢回过神来。

许久，君云升眼神逐步恢复清明，应是心中做出了某些决定。

“来啦？”

“嗯，刚到。”

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君云升理了理衣袖，随即往花烛流身边的客座一坐，刚准备给自已也斟上一杯茶，却看到壶中已然空了。

也不知道是花烛流喝的太快，还是他出神的太久了。

“大哥，知道我要来？”

君云升慢慢放下茶盏，温柔的注视着花烛流，轻声说道：

“之前你外出游历，都会来先看我一眼，以你的性子，必不会拖着，所以我猜你今日应该会来。”

花烛流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