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敬老爷

门外，是贾府煊赫的阵仗和王夫人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让她倍感压力的脸。

“给太太请安。”贾陈氏拉着女儿，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王夫人虚扶了一下，脸上堆起笑：“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柯哥儿立下这般不世奇功，封了武安伯，实乃我贾氏满门之荣！老太太欢喜得什么似的，立时开了库房，命我备下开府建牙的一应物事。这不，连夜就收拾妥当了，连上好的木料石料、金银器皿、古董摆设、仆役车马都齐备了！老太太的意思，就在宗祠旁边那块现成的演武场地上，热热闹闹地把武安伯府办起来！这规制，都是照着超一品伯的份例来的，务必体体面面！”

她侧身一指身后那琳琅满目的车驾和箱笼，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施舍与安排：“东西和人我都带来了，你且看看，若有哪里不合意，只管说。琏儿、宝玉、环儿也都来帮忙支应场面。这开府建牙是大事，耽误不得，咱们这就过去看看地方，把章程定下来？”

贾琏也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拱手：“琼哥儿家嫂嫂大喜！往后这东小院可住不得了，伯爷府第才是正经。侄儿定当尽心尽力，把这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贾宝玉好奇地看着贾陈氏母女朴素的衣着和身后的陋室，又看看那盖着布的桌子，似乎想探寻圣旨的模样，眼神清澈，倒没什么鄙夷。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和不容分说的安排，贾陈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丈夫早亡，孤儿寡母在贾府边缘挣扎求生，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贾府内里的盘根错节，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儿子贾柯在府中真正的地位，一个不受重视、甚至可能被某些人忌惮的旁支庶子。

如今儿子用命搏来的功勋，竟成了府里某些人争权夺利、粉饰太平的工具？

此刻这“超一品规制”的盛宴，在她看来，不是荣耀，而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烈火烹油，是架在火上烤！

儿子还在边疆苦寒之地，拖着伤臂，前途未卜。

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敢替儿子接下这烫手的“厚礼”？这府一旦开了，这宴一旦摆了，儿子将如何自处？

念及此，贾陈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勇气。她

猛地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没有看那些耀眼的箱笼，目光首首地对上王夫人带着“亲厚”笑意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门口的喧嚣：

“太太厚爱，老太太恩典，实在折煞我们孤儿寡母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柯儿封伯，此乃皇恩浩荡，天大的喜事。只是…开府建牙、操办宴席，此等关乎爵位体统、门楣荣光的大事，岂是我一个内宅妇人能擅自做主的？”

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宁荣街深处宁国府的方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宁国府的敬老爷，是柯儿的主心骨！柯儿虽在军中，此事也必得敬老爷点头示下！未得敬老爷明示之前，这些物事，恕我万不敢受！太太和哥儿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待敬老爷有了章程，柯儿也必有回音。请太太体谅！”

话音落下，满场皆寂。

王夫人脸上那“亲厚”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

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懦弱卑微、任人揉捏的旁支妇人，竟敢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贾母的“恩典”！还搬出了贾敬这尊几乎被人遗忘的“泥塑木雕”！

贾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转为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火。

宝玉则有些茫然，似乎不太明白为何气氛突然变得如此紧张。

贾环更是吓得往后缩了缩。

那些捧着锦缎、抬着箱笼的仆役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夫人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握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盯着贾陈氏那双毫不退缩的眼睛，心中惊怒交加。

这妇人，竟敢用贾敬来堵她！堵老太太！她哪来的胆子？！

然而，贾陈氏的话，字字在理，句句占住了“礼法”和“规矩”。

贾敬尚在，贾柯又是宁国府一脉，开府建牙这等大事，越过族长首接由荣国府操办，传出去确实不像话！

她王夫人纵有千般算计，此刻竟被这“礼法”二字噎得哑口无言！

“你…”王夫人胸口起伏，强压着怒火，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柯哥儿他娘，你这…这话说的。敬老爷那边，老太太自然会去分说。眼下这开府是当务之急，皇恩浩荡，岂能怠慢？先把东西收下，地方看好，老太太也是为柯哥儿着想，怕委屈了他…”

“太太！”贾陈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再次打断了王夫人的话，“规矩不可废！敬老爷是我们一房的长辈，长辈之尊不可轻！未得敬老爷明示，我母女二人，断不敢僭越受此重礼！太太请回吧！待敬老爷有了示下，我自当亲去府上听候吩咐！！”

说罢，贾陈氏竟不再看王夫人那张铁青的脸，一把将还在发懵的贾小妹拉回身后，然后当着贾府所有主子、仆役和围观邻居的面，毅然决然地、重重地关上了那扇破旧的院门！

“砰！”

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宁荣街的晨光里，也扇在了门外所有贾府人的脸上。

门内，贾陈氏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王夫人那几乎能喷出火来的、难以置信的愤怒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