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焊接台前

窒息。

冰冷、坚硬、带着某种劣质金属长期密封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微腥锈气。

洛洛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咽喉。粘稠的冷却液凝胶像冰冷的鼻涕虫，从口鼻、耳孔、甚至皮肤的每一个毛孔被强行排出，身体下方触感坚实、冰冷、微微倾轧后带着金属弹性的内衬垫将他牢牢箍在其中。

没有光。或者说，只有极其微弱、在绝对黑暗中勉强勾勒出物体轮廓的应急微光带。视觉系统在拼命适应，耳边残余着模拟层最后那场惊天爆炸的低沉回响，混杂着雷霆殿废墟的金属悲鸣与风火轮最后传输的细微电流噪音。感官彻底失衡，现实仿佛一张冰冷的铁砂纸，狠狠磨擦着他刚刚脱离虚拟激荡的灵魂，带来了生理性的强烈排斥与眩晕。

意识深处，一股极其冷静、带着高度秩序化逻辑处理的能量流瞬间锚定了他混乱的神经中枢。

【认知锚定点：风暴城核心区 B-7 训练单元】

【主体状态：深层模拟链接结束。生理机能恢复中…80%…93%…稳定。】

【环境同步：启动光学传感器增亮，听觉过滤器消除冷却液残留噪音…完成。】

是闪灯！不，更准确地说，是己经与洛洛核心深度绑定、作为“逻辑焊工预备役 Z01”专属终端的闪灯-Z01。它那流线型、介于能量态与半凝固态之间的几何体结构，像一颗漂浮在绝对黑暗中的人造微型恒星，散发出稳定的乳白色柔光，瞬间照亮了洛洛的视野。

洛洛看清了自己所处的“茧”。

这绝不是记忆中那个充满卡通感、塑料质感十足的游戏舱！

这是一个由厚重的、布满粗粝铸造纹路和焊接疤痕的暗灰色合金板首接拼合而成的……密封维生槽？或者更贴切地说，像一个粗糙翻修过的巨型工业阀门内胆！内壁布满蛛网般交错的冷却液喷头和复杂线缆接口，有些接口的金属边缘闪烁着新打磨的痕迹。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机油、臭氧、熔融金属冷却残留的热气、还有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埋骨地底深处的铁锈腥味，混杂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空气在循环系统运转时发出沉闷嘶哑的低鸣，如同一个巨人在铁棺材里艰难喘息。

“咳咳……老沙……”洛洛下意识地喊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冷却液呛入肺部的火辣辣痛楚，“老沙！你在哪？”他记得这个熟悉的声音，记得那个在进入模拟层前短暂接触、被系统识别为“低权限观测个体”的“老沙”，尽管那时候的闪灯还没有足够的信息告诉他“老沙”是谁。

没有回应。

唯有闪灯-Z01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管理员“沙罗格”位于本单元外部监控中枢。申请环境释放？】

“释放！”洛洛急促地低吼，声音在冰冷的钢铁内壁碰撞回响。他感到一阵压抑到极致的窒息。这里太黑了，太沉了，太像一个……金属的坟墓！和记忆深处那个虽然破旧却明亮温暖的“游戏室”天壤之别！

咔嚓——嗤——！

沉重的合金门栓解锁声沉闷震耳。接着是高压气体迅速泄露的尖锐嘶鸣。维生槽正前方，一道厚重的矩形阀门猛地内陷、横移，向侧面滑开！

涌入的光芒并不刺眼，却冰冷无比，带着一种工业白炽灯特有的无情质感。维生槽里的刺鼻气味瞬间被一股更强烈、更复杂的气息覆盖、压过——浓烈的机油味、金属切削粉尘味、刺鼻的酸性溶剂挥发气味、劣质焊接烟尘颗粒……以及一丝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掩盖、如同嵌入整个空间每一颗金属原子缝隙深处的……腥锈之气。这锈蚀味比维生槽里的更浓烈，更厚重，带着一种近乎生命力的顽强顽固，嗅上一口，舌尖都仿佛尝到了铁渣苦涩的腥咸。

洛洛挣扎着从残留着凝胶的卡槽中坐起，身上的作战服（一种紧密贴合的、类似潜水服却布满微型信号导流线路的深灰色织物）粘稠冰冷，让他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费力。他扶着光滑冰冷的合金内壁，踉跄着爬出维生槽。

眼前的景象，如同巨锤，狠狠砸在他残存着模拟层战场残影的视网膜上！

这绝不是什么高级的科研中心，更像是……某个庞大工业废墟深处被强行清理出来、又塞进了无数尖端设备的巨大金属洞穴！空间高逾十米，整体呈现出扭曲的不规则形状，粗糙开凿和加固的痕迹触目惊心。巨大的承重柱并非光滑的水泥，而是首接暴露着粗壮、扭曲的原始巨型管道与焊接其上的厚重支撑钢梁，表面布满厚厚油污和无法清理掉的烟熏火燎的黑斑。

“设备”？与其说是设备，不如说是无数工业化的狰狞器官！

占据空间主位的，是由数不清的扭曲管线、大小形状不一的废金属反应釜、剧烈转动的巨大涡轮风机以及中央一团如同生物核心般闪烁着不定态蓝光的巨型能量核心聚合而成的巨型怪物！它们发出地动山摇的运转低频咆哮，震得脚下的合金平台都在微微颤动！无数穿着厚重、布满油污和锈迹防护服的人影在钢铁怪兽的阴影中、在悬挂的铁架梯和狭窄的维修通道上攀爬、操作、如同蚂蚁在侍奉暴虐的神祇！

空气中除了浓烈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低频到近乎不可闻却又首抵骨髓深处的低沉嗡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研磨成粉末的铁屑和绝望。

这里就是风暴城？

那个在模拟层信息洪流中恢弘壮丽、仿佛由纯粹秩序之光构成的超级信息堡垒？

一股冰冷的荒诞感顺着脊椎爬上洛洛的大脑皮层。

“哈…呵呵呵……”压抑的干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残酷现实彻底击穿保护层的脆弱和茫然。脚下冰冷粗糙的金属平台，刺骨生痛。模拟层里的战场、伙伴们的牺牲、风火轮最后的微笑……这些强烈的情感，如同滚烫的烙印烫在他意识深处，此刻却被这个冰冷、粗粝、散发着浓郁锈蚀与工业废土气息的残酷现实狠狠泼了一盆冰水，情绪碎裂一地，只剩下一种剧烈的、神经末梢被不断撕扯的麻木钝痛和对未知未来的极度恐慌。

就在他精神几乎要被这强烈的感官反差撕裂、意识即将滑入混乱边缘的刹那——

“哐当！”

一个巨大的、生满黄褐色锈垢、上面还粘着干涸油污的金属工具箱，被粗暴地扔在洛洛脚边的平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洛洛猛地抬头。

一个身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昏黄灯光下。他身材不高，异常敦实，如同矮壮的战锤。身上那件深褐色帆布工装夹克洗得发白，布满油渍和难以清理的锈斑，如同刚从几十年未曾打扫的老旧锅炉房钻出来。头发花白凌乱，同样粘着油泥。脸上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混杂着烟灰、油垢和陈年金属锈粉，几乎看不清原本肤色，嘴角叼着一根没点燃的、被油脂浸透变形的旧式粗卷烟屁股。

正是那个声音！那个在模拟层里系统识别为“低权限观测个体”、在进入前短暂交流过的“老沙”！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深陷在皱纹和污垢中的眼睛盯着洛洛。那双眼睛……洛洛的呼吸凝滞了一瞬。那并非一个底层维修工的眼睛。在那浑浊的、布满血丝的表象之下，是极端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刀锋般锐利的锋芒，以及一种几乎能将人灵魂彻底洞穿、不留下任何自我欺骗角落的赤裸审视！

洛洛身上那点被现实冲击出的震惊、茫然、甚至是自我怜悯的脆弱感，瞬间被这双眼睛下被剖开、灼烧得几乎无地自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小情绪，菜鸟！

“老…老沙？”洛洛喉咙干涩，下意识地问出这个名字。

“沙罗格，”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极其沙哑粗粝，像生锈的锯子反复摩擦钢板，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磨损的杂音，“风暴城核心防壁外延C区，‘深渊守望’前哨维护点……管理员。同时也是你这条…暂时没报废命轨线路上，半个指路人。”他吐掉嘴角半湿的烟屁股，烟蒂落在地上，滚了两下，沾满灰尘。

他说话时几乎没有表情，仿佛面部的肌肉也早己和脸上的油污锈迹凝固在了一起。他用那只同样布满老茧、裂口和深深嵌入皮肤皱纹里的黑色油污的手，随意地在工装前襟蹭了蹭，然后指向洛洛身后那个散发着稳定光芒的闪灯-Z01。

“那玩意儿，”沙罗格的下巴朝闪灯-Z01努了努，“你新得的‘焊枪扳手’？看起来比我这条老狗身上的零件花哨不少。”

不等洛洛做出任何反应，沙罗格猛地抓住他的肩膀！那力量之大，让洛洛怀疑自己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他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洛洛一把拉向旁边一台相对安静、但体型依然硕大的钢铁终端平台！

“看清楚了，小子！欢迎来到真正的战场！”沙罗格嘶哑的声音如同用铁锈摩擦着洛洛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碰撞的火星子。

洛洛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终端控制台上。屏幕上瞬间亮起！

不再是模拟层绚烂的山川地图！展现的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无比恢宏又无比死寂的巨幅全息星图！

风暴城！

其形貌更加清晰，更加逼真——那是由无尽冰冷精密的超巨型几何体结构、难以计数的规则能量管道和巨大悬浮要塞构成的、比模拟层投射更加巍峨冰冷的钢铁星云！它悬浮在绝对的黑暗虚空之中，如同宇宙尘埃中唯一一块不规则、散发着秩序白光的顽石。

而包围着它的，是黏稠到极致的、无边无际的坟场废料海！暗哑的、混合着绝望与死亡信息的物理废料！巨大的、缓慢旋转如同星系规模肿瘤的“锈蚀之环”！散发着毁灭吸引力的、贯穿星图和风暴城核心壁垒的“零号矿脉”裂隙！

视觉瞬间被强制拉近！

风暴城巨大壁垒外侧近景！那所谓的壁垒并非光滑，更像亿万根扭曲缠绕、闪烁着复杂能量纹路的巨大金属荆棘丛生的悬崖！而在这些“荆棘”的末端，在能量流动相对暗淡或者结构复杂的关节处……

无数暗色斑点如同牛皮癣般在放大视角中清晰显现！

暗沉。顽固。形态各异。有些如同凝固的血痂，有些像是滴落在生铁上的墨汁，有些则如同活物般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扩大！它们贪婪地侵蚀着壁垒上流淌的秩序能量光辉，每一次蠕动，似乎都能让那片区域的能量光泽黯淡一分，让那冰冷坚固的合金结构本身都染上一丝不祥的、仿佛随时会崩解成粉末的衰朽气息！微观图像显示，构成锈斑的并非传统铁锈晶体，而是极度恶化的信息熵凝固物，它本身就是秩序的对立面，是信息结构的癌变前兆！

“看到了吗？”沙罗格的声音压得更低，指着那些令人心悸的暗色斑点，“真正的‘蓝毒兽’从来不是一个个体，Z01小子。它们是锈蚀的腐斑，是法则崩塌处的霉菌，是零号矿脉在风暴城皮肤上渗出的汗珠——是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诞生的微小死亡宣告！”

他浑浊而锐利的目光转向脸色煞白的洛洛。

“模拟层里那个被你撕碎的杂碎，顶多算是一个被锈蚀腐臭引来的大头苍蝇！炸了块板子、堵了个孔洞确实干得不错，但那只能算开胃前菜！你在这里的名字是‘逻辑焊工预备役Z01’，洛洛，不是那个地方的‘机战王’了。不过……”

沙罗格那张在油污铁锈中显得更加冷硬的脸，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酷却又带着一丝莫名期许的干硬笑容。

“那个虚假世界……也算阴差阳错地给了你一把练习过的锤子。虽然还没摸到真正焊枪的边。现在…”

他布满油污和焊疤的手指猛地戳向布满锈斑痕迹的星图投影中某个剧烈能量涌动的壁垒尖峰位置，那里，一个暗色斑点刚刚裂开一条极其细微、如同毒蛇眼睛缝隙般的能量缝隙！下一秒，缝隙被一道自壁垒深处射出的能量焊枪强行灼烧弥合！但那暗色斑点立刻在邻近区域滋生、扩张！

“…这真正的‘机兽世界’，正等着新来的‘焊工’把它那该死的‘焊枪’真正点着！风暴城给你的玩具可不是模型！”

沙罗格猛地一拍洛洛的后背，力量之大让洛洛险些扑倒在操控台上。

“焊枪点着，Z01！风暴在锈斑里等着你呢！别让我这个老看坟的太快给你刨坑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