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云丛生2

宝钗捏着那片靛蓝粗布，指尖冰凉。

这小小的碎片如冰锥刺心，瞬间冻住了他心头所有的侥幸。

林如海随从的衣着……袭击者的靛蓝布衣……材质、颜色，如此相似，当真只是巧合？

一股深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宝钗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正被猛地拖向深不见底的漩涡。

不仅是他，整个薛家都都可能会被卷进去！

这层层迷雾之下，是深不可测、令人心悸的未知。

宝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将那碎布仔细拢入袖中暗袋，贴身藏好。

这物件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目光随即落在眼前惊魂未定的小厮身上。这小子机敏，竟能在危急关头撕下歹徒衣角......

况且他目睹了部分经过，知晓内情，若继续留在外院，恐成祸端。

宝钗定了定神，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你很好，临危不乱，今日多亏你了。”

他看着小厮眼中骤然亮起的光，继续道，“到家后，你立刻去寻陈管家，传我的话，往后调你到我眼前伺候，不必再留外院。”

小厮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能到二少爷跟前伺候，体面不说，往后各种实打实的好处更是少不了！

小厮慌忙在摇晃的车厢里跪下磕头，“谢二少爷恩典！小的……小的定当尽心尽力！”

“起来吧，好生坐着。”宝钗闭目，强将心头翻涌的疑云压下。

此刻他身心俱疲，唯盼平安归家。

马车疾驰，很快便到了薛府角门。

远远地，就看到薛姨妈由丫鬟婆子簇拥着，正焦急万分地站在大门前张望。

一瞧见自家马车，薛姨妈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摆就冲了过来。

“我的儿！我的儿啊！”薛姨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未等车停稳，便一把掀开车帘，看到宝钗苍白着脸靠在软垫上，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天杀的拐子！菩萨保佑！你可吓死为娘了！”她伸手就想要去抱宝钗，又怕碰疼了他，生生僵在半空。

“母亲，我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宝钗勉强扯出一抹笑，温声安抚。

那小厮机灵，忙跳下车，和婆子们一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宝钗下车。

薛蟠也跳下车辕，见母亲只顾着哭，宝钗又一脸倦色，连忙上前劝道：“母亲，弟弟看着累狠了。”

“他颈后还有伤呢！先让他回院子歇着要紧，大夫己经在里头候着了！”

薛姨妈这才如梦初醒，连声道：“对对对！快，快扶二少爷回房歇着！”她一边抹泪，一边紧跟着宝钗往内院去，嘴里还不住地念佛。

宝钗确实倦极，身心俱疲。

颈后的伤处隐隐作痛，脑中更是纷乱如麻。他顺从地由人扶着，向薛姨妈告了罪，便径首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灯火通明，大夫早就在里面候着了。

大夫为宝钗诊了脉，仔细查看了后颈的淤伤，确认只是皮肉伤，便开了些活血化瘀、安神定惊的汤药。

薛姨妈亲自看着丫鬟熬药，又守着宝钗喝下小半碗，见他精神不济，才千叮万嘱地离去。

薛蟠也探头探脑地进来看了几回，被宝钗以“需要静养”为由劝了出去。

临走前，薛蟠拍着胸脯保证，“弟弟你安心睡！有哥哥在，保管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扰你！”

那副混不吝却十足真心的样子，倒让宝钗心头微暖。

终于，房内安静了下来。

宝钗独自躺在熟悉的床榻上。

屋内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安神药的效力渐渐上来，身体放松了些许，但宝钗的思绪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始终无法平静。

窗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轮转。

李夫子斥责的话语犹在耳边，若非李夫子及时通知薛家，又收留照看，他和那小厮此刻境遇如何，实难预料。

夫子虽然严厉古板，但待他之心，却终究是关切负责的。

只是……为何偏偏是李夫子？

他今日去码头，是临时起意。李夫子究竟如何得知的？

是林如海？

还是……夫子本就关注着薛家，或……关注着他？

宝钗思绪不由自主又转到林如海身上。

他出现在混乱的码头，随从西散探查；他“恰巧”救下自己；他手下随从的衣着，竟与袭击者如此相似……

这层层叠叠的疑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忆及林如海那与黛玉肖似的眉眼，宝钗实不愿将他与今日种种勾连。

救命之恩……

这恩情，此刻品来，竟带上了几分难言的滋味。

宝钗轻轻翻了个身，颈后的伤处传来一丝微痛，让他更加清醒。

他想起自己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日日苦候梅苑鸭子，才将李夫子重新请回薛家坐馆。

当时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约束薛蟠，让他懂些规矩廉耻，免得再惹出泼天大祸，连累薛家。

是为了稳住薛家的根基，避免重蹈前世树倒猢狲散的覆辙。

是为了积蓄力量，有朝一日能为困在大观园里的姐妹们，寻一条生路。

只是如今，他仿佛踏入了泥沼，寸步难移。

李夫子的到来，似乎无形中牵动了某些更深的线。

如今这一切，都像潜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而危险。

“请李夫子回来……究竟是对，是错？”这个疑问，如同藤蔓，紧紧缠绕住宝钗的心。

他感觉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棋盘边缘，自己只是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却看不清执棋者的手，也看不清整个棋局的走向。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安神药的效力终于占据了上风，宝钗的意识渐渐模糊。

在沉入睡眠的最后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林如海那双沉静如水、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以及自己藏在袖中那抹刺眼的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