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守祠人语透玄机

昏黄的灯笼光芒，如同鬼魅的呼吸，幽幽地从柴房门缝里透入，在布满灰尘和柴禾的地面上投下七叔公佝偻扭曲的巨大黑影。那黑影如同活物，缓缓蔓延，首至完全笼罩了在地、如同刚从泥沼里捞出来的何名承。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柴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腐叶腥气、泥土的湿冷，以及何名承身上沾染的、来自禁地怪物的那股混合着冰冷香灰、暗绿毒液和枯桃“血泪”的诡异恶臭。

何名承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撞击，震得他眼前发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动作。他僵硬地抬着头，布满血丝、瞳孔因惊骇而放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道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身影。

七叔公静静地站在那里，枯瘦的身体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只有手中那盏破旧油纸灯笼的火苗在不安地摇曳，将他布满深深沟壑、如同干裂橘皮般的脸颊映照得忽明忽暗。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没有丝毫昏沉、疲惫，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洞穿一切秘密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清明。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何名承沾满腐叶泥污、被荆棘刮破的靛青短褂，扫过他脸上、手臂上沾染的、散发着腥臭的暗绿色粘稠汁液，扫过他因恐惧和脱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最后，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精准地、沉重地，钉在了何名承那只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那手上，正露出一角染着暗红“血泪”的破旧布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灯笼火苗的噼啪声，何名承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声，以及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闷响，成了这死寂柴房里唯一的动静。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磨盘，碾压着何名承脆弱的精神，他几乎要在这冰冷的注视下彻底崩溃。

“咳……咳咳……” 七叔公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压抑的咳嗽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弯下腰，将手中的灯笼轻轻放在门槛内的地面上。昏黄的光晕在地面扩散开来，清晰地照亮了何名承狼狈不堪的身影和那只攥着布帕的手。

他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暴怒。只是用那双浑浊而冰冷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何名承，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冰冷的愤怒，有深沉的失望，有浓重的悲哀，甚至……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了然。

“后山……禁地……”七叔公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枯骨，打破了沉默，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滋味……如何？”

何名承浑身剧震！七叔公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自己溜出去，更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揭穿的羞耻感交织，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更加用力地攥紧手里的布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七叔公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露出一角的染血布帕上。他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早己预料到结局的灰败。

“桃……血……”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你……用了它？”

何名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而微小。

“呵……咳咳……”七叔公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无尽讽刺和悲凉的笑，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佝偻的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好……好啊……你倒是……命大……”

他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何名承，那眼神里的冰冷如同实质的寒流：“看来……祠堂里的‘东西’……是真的‘看’上你了……咳咳……连桃血……都肯为你……亮出来……”

“七……七叔公……”何名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那……那些是什么东西？！祠堂里的……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为什么‘看’上我？！”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疑惑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他顾不上害怕，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的问题！禁地里那铺天盖地的枯藤诡面、那冰冷非人的凝视、枯桃泣血的诡异……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恐怖的核心！

七叔公沉默了。他佝偻着背，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浑浊的目光越过何名承，投向柴房那扇破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无尽的黑夜，看到了桃花源村外那层层叠叠、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灰蒙山脉。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布满老年斑的脸颊，笼罩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宿命般的疲惫。

许久，久到何名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七叔公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撼动灵魂的重量：

“承伢子……你以为……桃花源……是什么地方？”

何名承一愣，不明白七叔公为何突然问这个。

“是……是避世隐居……祖宗留下的……福地？”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茫然回答，这是村里大人从小灌输的说法。

“福地？呵……咳咳……”七叔公又是一声充满无尽悲凉的冷笑，咳嗽得更加剧烈，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是囚笼！是……坟墓！是我们何氏……世代背负的……诅咒！咳咳……”

“诅咒？！”何名承如遭雷击！这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沌的脑海！

“外面的天……早就变了……”七叔公喘息着，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沧桑与绝望，“末法……枯竭……灵气断绝……邪祟滋生……这天地……早就容不下……凡人生存了……咳咳……”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灰暗的天穹：“我们桃花源……是最后的……方寸之地！是先祖……以无上牺牲……布下‘锁灵大阵’……才勉强隔绝了外面……那无边的污秽与……疯狂！才护住了……这一村……苟延残喘的……血脉！”

“锁灵……大阵？”何名承喃喃重复，这些词语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而沉重。

“祖祠……就是阵眼！”七叔公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燃烧的灰烬，死死盯住何名承，“是整个大阵……核心中的核心！它镇压着……连接外面污秽之地的……‘阴墟’入口！也镇压着……无数年来……被大阵吸引、试图侵入的……邪异残念！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着，枯瘦的手紧紧按住胸口，仿佛那里压着万钧巨石。

“祠堂里的‘东西’……”七叔公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就是那些……被镇压在阵眼深处……最污秽、最不甘、最渴望血肉与生机的……邪异残念的……聚合体！它没有真正的形体……却拥有……扭曲感知、侵蚀生魂、操控‘阴墟’秽气的……本能！咳咳……”

“至于后山禁地……”七叔公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那是‘阴墟’秽气……透过大阵缝隙……泄露侵蚀最严重的地方！是那些被镇压邪念……力量渗透的……边缘地带！你看到的那些‘枯藤’……就是秽气与怨念……结合了山中枯死木气……滋生出来的……‘阴木傀’！它们……是那祠堂深处‘东西’……延伸出去的……爪牙！是它感知外界、吞噬生机的……触须！”

阴木傀！祠堂深处邪念聚合体的爪牙！何名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原来自己遭遇的枯藤诡面，竟是祠堂里那恐怖存在的延伸！难怪它们身上有那股冰冷的香灰气息！

“那……那枯桃泣血……”何名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枯桃……是阵眼的一部分！”七叔公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怆，“是先祖以心血浇灌、融入大阵的……‘镇物’！它……就是锁灵大阵……生机的象征！桃树繁盛……大阵稳固！桃树枯死……大阵……摇摇欲坠！它泣血……那是……那是大阵本源……在哀鸣！在……流血！咳咳咳咳……！”

七叔公再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苍老的脸上痛苦地扭曲着，浑浊的眼底充满了绝望的泪水。

“而你……”他喘息着，猛地抬起头，那布满血丝、充满绝望和愤怒的眼睛死死盯住何名承，“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你闯入祖祠禁地！你的生魂气息……惊动了那沉睡的……邪念聚合体！它……它‘看’上了你身上……那点顽劣却未受彻底污染的……生气！那是它最渴望的……食粮！是它挣脱束缚……最需要的……引子！咳咳……！”

如同晴天霹雳！何名承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原来……原来祠堂的异象、枯桃的狂颤与泣血、禁地的袭击……这一切的源头，竟然都是因为他！因为他那一次亡命奔逃下的闯入！是他惊醒了那沉睡的恐怖！是他引来了那非人的“注视”！

巨大的自责、恐惧和一种被命运玩弄的荒谬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秽，滚烫地滑落。

“你……你用的桃血……”七叔公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染血的布帕上，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和悲哀，“那是镇物本源……强行催发出来……驱邪护身的最后力量！它……它在消耗枯桃……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用一次……桃树……就离彻底枯死……近一分！大阵……就离崩溃……近一步！咳咳咳……”

何名承低头看着手中那块救了他性命、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布帕，那暗红的“血泪”印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手心剧痛！他自以为的救命稻草，竟是在加速整个桃花源的毁灭？！

“我……我不知道……七叔公……我真的不知道……”何名承泣不成声，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将他彻底击垮。

“不知道？！”七叔公猛地提高了嘶哑的声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愤怒，“族规！祖训！从小耳提面命！祠堂禁地！后山凶煞！哪一条……不是明明白白？！你这孽障……只当耳旁风！只图……一时顽劣快活！闯下这……泼天大祸！如今……那‘东西’己在你身上……烙下印记！阴木傀……也记住了你的气息！你以为……躲在这柴房……就安全了？！你以为……这桃花源……还能容你……多久？！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他枯瘦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散架。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何名承，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

“完了……都完了……”七叔公嘶哑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最后的叹息，“枯桃泣血……阴木傀现……邪念苏醒……大阵将崩……这桃花源……百年的苟安……到头了……咳咳……到头了……”

他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萧索，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不再看何名承，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重新提起地上那盏光芒愈发黯淡的灯笼。

“好自……为之吧……”七叔公嘶哑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飘忽得如同鬼语。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转过身，提着那盏昏黄的灯笼，一步步融入门外浓重的黑暗之中。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柴房的门，依旧敞开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灯笼火苗疯狂摇曳，将何名承瘫坐在地、被巨大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的孤单身影，在身后布满柴禾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扭曲、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黑影。

“完了……都完了……”

七叔公那绝望的叹息，如同冰冷的诅咒，在死寂的柴房里反复回荡。

何名承死死攥着那块染血的布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一次无知的顽劣，究竟掀起了何等恐怖的滔天巨浪！祠堂深处的邪物，禁地的爪牙，泣血的枯桃，摇摇欲坠的大阵……整个桃花源的命运，竟都系于他一身，或者说，都即将因他而彻底倾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和沉甸甸的绝望，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这黑暗的柴房之中。然而，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悄然闪现：

祠堂……阵眼……那邪念聚合体……既然它“看”上了自己，那么……自己是否……也是唯一能真正“接近”它的人？这看似带来毁灭的“注视”，是否……也蕴含着唯一一丝……扭转一切的契机？

这个念头如同毒草，在他绝望的心田里，悄然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