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针锋相对

程仕明捏着那封棕色信封的指尖微微发紧。

前台小刘的脚步声己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只余打印机的嗡鸣。

他望着信封上那个"范"字，墨迹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后颈——这是范健的风格，永远要把挑衅裹上精致的糖衣。

抽屉拉开的瞬间，石桥镇小学的毕业照跟着滑出来半角。

照片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最后一排，身后老槐树的枝桠正向着天空舒展，像把绿色的伞。

他伸手抚过照片边缘卷起的毛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仕明啊，做人要像老槐树，风来枝摇不折，雨打根扎更深。"

窗外的风突然撞在玻璃上，吹得办公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

程仕明猛地合上抽屉，金属导轨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他抓起手机看时间，屏幕亮光照出眼底跳动的暗火——凌晨两点十七分，可他半点睡意也无。

"叮"的一声，手机震动。

是苏挽秋发来的消息："看到你办公室灯还亮着，要给你带碗酒酿圆子吗？"

程仕明盯着屏幕笑了笑，拇指在键盘上悬了片刻，最终只回了个"好"。

他知道苏挽秋此刻肯定抱着保温桶站在楼下，雨刚停的夜有些凉，她鼻尖大概又要冻得通红——就像三年前在棚改区蹲点时，她裹着件褪色的红围巾，蹲在工地水泥块上记采访笔记，睫毛上沾着霜花。

半小时后，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

苏挽秋的发梢还沾着夜露，保温桶的热气裹着甜香涌进来，在两人之间腾起一团白雾。

"今天发布会的视频我又看了三遍。"她把圆子碗推到程仕明手边，指尖扫过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老周头举着身份证说'我要见写报告的小程'那幕，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程仕明舀起颗圆子，糯米在齿间化开的甜让他想起石桥镇的早市。

他忽然伸手从抽屉里取出那封挑战书，推到苏挽秋面前："范健寄的。"

苏挽秋的手指刚触到纸张边缘便顿住了。

她抬头时眼底的光变了，像被风吹动的烛火："他这是...宣战？"

"从综合处抢我调研报告那天开始，就没停过。"程仕明转动着瓷勺，碗底的圆子在水面荡开涟漪，"但这次不同，他动了棚改——那是老周头他们用一辈子攒的棺材本，是三十栋危楼里七百户人家的命。"

苏挽秋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她的手凉得像刚从雨里抽出来，却带着股烫人的力道："我明天就去查范氏集团的资金流向。

上次采访市审计局，张局长提过范氏有几笔工程预付款不太对劲。"

程仕明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想起高中时收到的匿名复习资料——那时他穷得买不起教辅，是苏挽秋的母亲（他的语文老师）悄悄说"有学生家长捐的旧书"，

后来才知道是她用暑假卖报纸的钱买的。"小心点。"他反握住她的手，"范家在城建系统有关系，你采访时别单枪匹马。"

"知道啦。"苏挽秋抽回手，低头搅着自己那碗圆子，发顶的小卷在灯光下毛茸茸的，"倒是你，明天要找赵副处长吧？

我听办公室小刘说，范健昨天下午去了赵处办公室，待了二十多分钟。"

程仕明的动作顿住了。

他想起赵刚昨天在走廊遇见他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综合处新到的那批文件里，本该由他主笔的季度总结突然被范健接手。

"我明天一早就去。"他把最后一颗圆子吞下，甜意顺着喉咙首往心口涌，"有些话，当面说清楚更好。"

一夜无眠，程仕明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范健的挑战书和苏挽秋的提议，天刚破晓，他便起身，怀揣着坚定的决心走向赵刚办公室。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切进办公室，在程仕明的笔记本上投下金斑。

他抱着一摞资料站在赵刚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茶杯轻碰的脆响。

敲门进去时，赵刚正低头翻着一份项目审批表，抬头看见他时眉梢微挑："小程？

这么早。"

程仕明把棕色信封放在桌上，指节敲了敲那张挑战书："范健昨晚寄的。"

赵刚的手指在审批表上顿住了。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下来，像深潭里突然坠了块石头："我就知道他沉不住气。"

他拉开抽屉，取出份文件推过来，"这是范氏集团近三年中标的政府项目清单，前天审计局老吴悄悄传给我的——他们连续三年在市政道路工程里，报价比市场价低15%。"

程仕明翻开文件，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跳动。

他想起上周跟市长去调研的那条"民心路"，路面不到半年就裂开的缝隙，想起老周头说"范家的工程队总用次等水泥"时颤抖的嘴唇。"这能说明什么？"他抬头问。

"低于成本价竞标，本身就违反《招标投标法实施条例》。"赵刚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声音放得很低，"更巧的是，每次范氏中标后三个月，都会有笔'咨询费'打进某个离岸账户——老吴说，账户持有人是范健的堂哥。"

窗外传来清洁工扫落叶的沙沙声。

程仕明感觉后颈的汗毛竖起来了，他想起昨晚苏挽秋说的"工程预付款"，想起发布会现场范健躲在后排阴恻恻的眼神。

"我需要把这些整理成报告。"他摸出钢笔在笔记本上速记，"市长昨天说让我首接汇报，我想...今天下午就送过去。"

赵刚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这个平时总带着笑的副处长此刻目光灼灼，像把淬了火的刀："小程，你要想清楚。

范家在市委有位老领导撑着，当年跟市长是党校同学。"他松开手，从抽屉里摸出个U盘推过去，"但有些事，总要有第一个掀开盖子的人。

这个是范氏集团与某建筑公司的资金往来明细，老吴说能当证据。"

程仕明捏着U盘的手指发紧。

他想起石桥镇的老槐树，想起父亲下葬那天，全村人举着火把送他，想起老周头塞给他的煮鸡蛋还带着体温。"我清楚。"他把U盘放进西装内袋，"下午三点，市长办公室。"

下午两点五十分，程仕明站在市长办公室门口。

走廊的灯光有些晃眼，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在鼓面上。

刚要抬手敲门，门内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市长的声音，带着少见的严厉："范正周，你这是要把范家往火坑里推！"

程仕明的手悬在半空。

他看见门缝里漏出的光，照见地上两道交叠的影子——一道是市长微驼的背，另一道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发福，手腕上的金表闪着冷光。

"范正周"这个称呼让他想起范健的父亲范正周——传闻中那位从泥瓦匠做到房地产大佬的"周叔"。

"市长，当年我给你老家修小学的钱，可没记在账本上。"范正周的声音带着股黏腻的笑，"小健就是年轻气盛，跟小程那小伙子闹着玩呢。"

程仕明感觉后颈的冷汗顺着衬衫往下淌。

他想起赵刚说的"市委老领导"，想起范氏集团门口那块"优秀民营企业"的金漆招牌。

门内突然传来茶杯重重搁在桌上的声响，市长的声音像冰碴子："范正周，你最好搞清楚，现在不是二十年前。"

男人的脚步声逼近门口。

程仕明猛地退到转角，看见范正周提着个黑色公文包走出来，油亮的背头在灯光下泛着光。

他经过程仕明身边时顿了顿，目光像刀一样刮过他的脸，然后哼笑一声，大步走向电梯。

程仕明在转角处站了片刻，内心五味杂陈，但一想到老周头他们期盼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衣衫，抬手敲响了市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市长的声音有些哑。

程仕明推开门，看见市长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捏着半支熄灭的烟。

夕阳的光穿过他的侧影，在文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小程。"市长转身时眼睛里有团火在烧，"你来得正好。"

程仕明把报告放在桌上，封皮上"关于范氏集团涉嫌违规竞标的调查"几个字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他望着市长身后的"为人民服务"标语，想起老周头照片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想起抽屉里那份挑战书。

"市长，这是我们掌握的证据。"他的声音很稳，像石桥镇的老槐树在风中说话，"我请求启动专项审计。"

市长的手指在报告封皮上敲了两下，很慢，像在数什么。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啦作响。

程仕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混着远处传来的下班铃声，在空气里荡开层层涟漪。

"放这儿吧。"市长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明天早上八点，你再来。"

程仕明退出办公室时，走廊的灯己经亮了。

他望着市长办公室透出的光，想起苏挽秋今晚要给他留的饭，想起老周头说"小程啊，我们信你"时颤抖的手。

夜风卷着桂花香钻进衣领，他摸出手机给苏挽秋发消息："今晚可能又要晚。"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嘴角的笑很淡，却像石缝里钻出的新芽，带着股怎么也压不弯的劲头。

转角处的绿萝藤蔓在风里晃着，叶片上还沾着今早的雨珠，在灯光下亮得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