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阿翁也走了

“老二仲德，”他转向次子，“你习武之人，如今也是一馆之主。记住，莫要仗着俞哥儿的名头行不义之事！”

“老三叔礼，”老人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些年你走南闯北，也该安顿下来了。钱财是赚不完的，莫要累坏了身子，辜负了妻女。”

目光移向西子时，沈忠的眼中多了几分欣慰：“季川，你是兄弟中最博学的。往后......要多替阿爹看着他们，莫让沈家和俞哥儿的名声受损。”

最后，他望向幼子，声音突然轻柔下来：“幼安啊......你最是聪慧，却也最是执拗。记住，无论发生何事，莫要一个人扛着......”

沈忠说完，没有看众人的反应，缓缓起身，朝姜杳的屋子走去。

沈俞之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阿翁！”他下意识要追上去，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拦住。

沈幼安站在他身前，眼眶通红，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俞哥儿……让阿爹去吧。”

沈俞之怔住，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哑声道：“可是……”

沈幼安闭了闭眼，泪水无声滑落，却仍固执地拦着他：“阿娘走了，阿爹……活不成的。”

沈俞之浑身一震，指尖微微发抖。

是啊，阿翁和阿嬷相伴数十载，从未分离。

如今阿嬷走了，阿翁的心，也跟着死了。

沈俞之忽然心口一窒，猛地抬头看向房门，脸色煞白。

“阿翁！”他挣脱沈幼安的手，踉跄着冲了进去。

可己经晚了。

沈忠静静伏在姜杳身边，手里还攥着姜杳生前常戴的一枚玉簪，唇角含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沈俞之跪在床前，浑身颤抖，眼泪砸在地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嬷走了。

阿翁也走了。

都不要他了。

三日后，圣旨下至沈府。

皇帝念及沈家二老一生忠厚仁德，特赐御制碑文一副，黄金百两以作丧仪，并准沈俞之扶灵归乡，以全孝道。

临行前，沈俞之跪在御书房外叩首谢恩，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许久未起。

皇帝亲自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沈卿节哀。你祖父祖母一生清正，朕心甚慰。待丧期过后，朝廷仍需你回来效力。”

沈俞之低声道：“臣……谨记圣恩。”

——

青州安定县，百谷村。

初秋的风掠过山野，卷起枯黄的落叶。

沈家的车队缓缓驶入百谷村，村口的老槐树依旧苍劲，只是树下再无人翘首等待。

沈俞之捧着祖父祖母的灵位，一步步走向沈家祖坟。

身后，沈家众人素衣麻履，沉默跟随。

村中老人远远望着，低声叹息：“沈家老两口……到底是一起走了啊。”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

沈俞之跪在坟前，亲手捧土覆棺。黄土一捧捧落下，渐渐掩去那两具并排的棺木。他的指尖被沙石磨得渗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阿翁，阿嬷……”他哑声呢喃，“乖乖送你们回家了。”

沈幼安站在他身后，忽然上前一步，将一枚铜钱轻轻放在坟头——那是姜杳生前最爱把玩的旧物，说是能“镇宅辟邪”。

“阿爹，阿娘……”他声音哽咽，“幼安……会照顾好俞哥儿的。”

沈俞之闻言，肩膀微微颤抖，却终究没有抬头。

夜雨忽至，淅淅沥沥打在坟前新立的石碑上。

沈家众人陆续离去，唯有沈俞之仍跪在雨中。

青墨撑着伞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大人，该回去了……”

沈俞之恍若未闻。

雨幕中，他仿佛又看见阿嬷站在老宅门前，笑着冲他招手：“乖乖，回来啦？”

可一眨眼，眼前只剩荒草萋萋的坟茔。

他终是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痛哭失声。

沈俞之拖着湿透的衣袍回到老宅时，屋檐下的白灯笼在雨中摇晃，投下破碎的光影。推开正厅的雕花木门，扑面而来的是压抑的抽泣声。

西位伯父和父亲围坐在八仙桌旁，烛火映照下，每个人的眼眶都红肿得厉害。三伯父手中攥着阿嬷常用来点茶的白瓷盏，指尖发白；西伯父的衣服下摆沾着泥水，显然也是刚从坟地回来不久。

“俞哥儿......”大伯父沈伯文哑着嗓子唤他，话音未落，坐在他身侧的父亲突然崩溃般扑进长兄怀里。

“大哥......我们没有爹娘了，阿爹，阿娘......”父亲沈幼安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大伯父的衣襟，“早上......我还听见阿娘在院里唤我幼安......”

大伯父沈伯文红着眼眶，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拍着弟弟的背，自己却也在无声落泪。

二伯父沈仲德怔怔地望着父母生前常坐的太师椅，突然转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沈俞之站在门口，看着平日里或威严或洒脱的长辈们此刻溃不成军的模样，喉头一阵发紧。

几位伯父迅速整理情绪，只有父亲还伏在大伯父肩头抽噎。

西伯父哑着嗓子道：“俞哥儿，过来坐吧，正好......有些事要告诉你。”

沈俞之缓步上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个褪色的红木匣子——那是阿嬷的嫁妆，他小时候常偷偷扒着柜子张望的宝贝。

大伯父轻声道：“今早收拾屋子时，在爹的枕头下发现的。”他打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封家书，每封都标注着伯父们的名字，最底下那封格外厚实，写着“幼安与俞之”。

大伯父取出最上面那封，手指微微发抖：“爹给我们......都留了话。”

父亲沈幼安闻言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脸上：“给我的？”

沈俞之看着父亲颤抖着接过那封家书，突然意识到——原来在阿翁阿嬷眼里，无论他们多大年纪，永远都是需要父母叮嘱的孩子。就像他永远是他们口中的“乖乖”一样。

夜雨拍打着窗棂，烛火将五个身影拉得很长。

在这个失去至亲的夜晚，沈家人围坐在一处，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体面，做回最普通的、思念父母的孩子。

他们只是失去父母的孩子。

他只是失去阿翁和阿嬷的乖乖。

只是再也没有人叫他——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