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亮刀前夕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粘稠。

沈俞之内室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出现油布包裹。解开系绳，里面并非实物，而是厚厚一叠坚韧的油浸纸笺，散发着极淡的松烟与蜂蜡气息。

沈俞之将其在书案上徐徐展开。烛光跳跃，映亮了纸上冰冷、精确、无声的影画。

第一张:

炭笔以极细的线条，精准复现了草茎被压倒、扭曲的形态，勾勒出三个紧密蜷缩的凹痕轮廓——瘦小、脆弱，带着绝望的蜷曲感。旁注蝇头小楷：“新痕覆旧尘，深约三指，形似童蜷。”草隙间几缕粗麻纤维，拓印着深紫血痂与粘稠糖渍。

第二张:

倾倒供桌的夹缝深处。两只用碎布拼凑、针脚歪扭的布老虎空壳被光束照亮。其形态、大小、破旧程度，甚至布料的颜色纹理，都与沈俞之拆解的那只布老虎高度一致。炭笔以超乎寻常的细腻笔触，放大地描绘出这几粒晶体的棱角、反光面和不规则的形状。旁注：“黄白粉末。”

第三张:

泥泞小路。上方，是一行清晰的成年男子靴印——靴底纹路清晰可辨，是官靴常见的云头回纹，尺寸标准，步幅均匀沉稳，重重地覆盖在下方。下方，是几行被覆盖了大半、但仍有边缘残留的足迹：尺寸极小，步幅短促杂乱，鞋底纹路为草鞋编织纹，深浅不一，显示出奔跑或拖拽的痕迹。炭笔用线条的深浅和覆盖关系，完美再现了“官靴印覆盖童鞋印”这一残酷事实。旁注：“童踪乱，官履覆。”

第西张:

庙外一棵老树根部。地面被挖掘过的痕迹被清晰描绘。一个半埋的粗陶罐露出罐口，罐内盛放的清水水面和叠放的几块粗糙硬面饼被简笔勾勒。旁注：“存粮水，新土。”

闭合了。

那声被雷雨淹没的呜咽，绝非幻听。柴草堆下蜷缩的凹痕、粗麻布丝上深紫的血痂与粘稠的糖渍、官靴重重覆盖在童鞋印上的冰冷线条——影七的影画如同烧红的烙铁，将残酷的现实狠狠烫印在沈俞之心头。破庙中的绝望、恐惧和那无所不在的苦涩粉末气息，穿透纸背，再次扼住了他的呼吸。

那布老虎不是孤例，它无声无息地刺穿了蜜饯的甜腻伪装，剖开了牡丹的富丽虚饰，露出了崖州城下腐烂流脓的核心——一场以孩童血肉为薪柴、以官靴暴力为枷锁、精心编织的罪恶生产！

沈俞之缓缓松开手指，将那片带着他体温和指痕的薄片，轻轻按在了影画上那行刺目的旁注“官履覆童踪”之上。烛光跳跃，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投下冰冷的杀伐之意。

幕布己破，魑魅现形。

该亮刀了。

他走到悬挂的崖州舆图前，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在鹰嘴崖的位置！朱砂笔饱蘸猩红，在图上画下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叉！

“影七。”声音如冰河裂开。

黑影无声凝聚。

“三件事。”沈俞之语速如电，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刃：

一、派人蹲着府邸、行辕、盐铁司衙门，每一道门，每一扇窗，进出之人面孔、携带之物，事无巨细， 尤其注意其亲信脚上所着官靴纹路！

二、去鹰嘴崖，找到藏匿布偶与大量粉末的工坊， 找到关押孩童之地， 找到引火之物！勿打草惊蛇。

三、盯死那棵老树！找到投放粮水之人！ 我要知道他是谁的手，走的哪条路！”

影画虽未明指，但孩童被迫填装的粉末、破庙的位置、以及硫磺矿的分布…所有线索的箭头，都隐隐指向那片地动最频、硫磺矿最富、也是周勉势力经营最深之地——鹰嘴崖！

影七如同被拉满弓弦射出的箭矢，瞬间没入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怒火在胸腔灼烧，但脸上却浮起一丝与这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近乎慵懒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那几张浸满罪恶的影画，动作轻缓得像在收起一幅赏玩过的古画。指尖在卷轴末端轻轻一叩，发出细微的脆响。

“青墨。”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微哑。

青墨应声而入，垂手恭立。

“备些上好的崖州蜜饯和时新果子，”沈俞之打了个哈欠，仿佛还在回味昨日的牡丹，“周大人治下辛劳，本官要去拜访，顺便讨教些……治理地动的良方。”他眼波流转，瞥了一眼青墨，“对了，把前日周大人送来的那盆‘青龙卧墨池’也带上，本官新得了首咏牡丹的雅诗，正好请周大人品鉴。”

青墨心领神会：“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办，定挑那最甜、最润的蜜饯。”他特意加重了“甜”和“润”二字。

沈俞之颔首，待青墨退下，他走到窗边。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他对着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仿佛在欣赏花姿。袖袍微动，一枚小指大小、毫不起眼的蜡丸无声滑落，精准地滚入海棠根部松软的泥土中，被几片落花掩盖。

半个时辰后，知府仪仗不紧不慢地行至盐铁使行辕。周勉闻报，脸上堆满笑意迎出：“沈大人雅兴！快请！”

沈俞之拿出新写的牡丹诗稿，与周勉谈笑风生，品评字句。那盆名贵的“青龙卧墨池”被摆在显眼处。青墨侍立一旁，殷勤地将一碟碟晶莹剔透、裹着厚厚糖霜的崖州蜜饯奉到周勉及其心腹师爷面前。

“周大人请，师爷请，”沈俞之笑容温煦，“此等蜜饯，甜润生津，最是解乏。”

周勉捻起一颗，糖霜沾了满指，放入口中，笑容如常：“沈大人有心了，果然好滋味。” 师爷也连忙附和，捻起蜜饯的动作不见丝毫异样，仿佛那只是寻常甜点。

沈俞之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热气掩去眼底的冷光。

他谈笑如常，仿佛只是来分享风雅。无人注意到，当侍从添水时，青墨“不慎”手滑，几滴滚烫的茶水精准地溅到了师爷右脚官靴的靴面上，恰好洇湿了靴帮处云头回纹的一角。师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微微后缩，却碍于场合，只掏出一方素帕，状若无事地轻轻擦拭水渍，并未褪鞋。

花宴正酣时，沈俞之似不经意道：“说来惭愧，本官昨夜多饮了几杯，回府途中在城西那废弃土地庙避雨，竟被几只野鼠惊扰，失仪了。”

周勉笑容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哦？那等污秽之地，大人千金之躯实在不该踏足。回头下官就派人将那破庙拆了干净，省得野鼠扰人清净。”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倒不必劳烦周大人。”沈俞之摆摆手，笑意更深，指尖在桌面的水痕上画了个圈，“野鼠虽烦，倒也有趣。” 他说话时，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师爷正在擦拭的、沾着水痕的官靴靴面。

师爷擦拭靴面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他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的笑容，声音平稳地接话：“大人说的是。” 他放下帕子，端起茶盏，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只是错觉。

沈俞之含笑点头，不再多言，转而与周勉谈论起诗稿中的一处用典。花厅内，气氛依旧融洽，言笑晏晏。周勉捻须微笑，师爷恭敬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