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中楼阁

沈俞之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背挺得笔首，等着老师提问。

“要是遇上灾年，老百姓没饭吃，西处逃难，该怎么办？” 沈知书捋着花白的胡子，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沈俞之嘴角微微上扬，这个问题他背得滚瓜烂熟。“《荒政辑要》这本书上说：‘开官仓放粮，设粥棚救饿肚子的人；减免税赋，安置好流民，社会才能安稳。’ 学生认为，应该先派官员去实地查看灾情到底有多严重，然后再……”

“停！” 沈知书突然抬手打断他，眉头紧紧皱起，“你知道粥棚那一碗稀粥里，得掺多少糠皮麸子，才能让更多人勉强活命吗？你知道那些逃荒的百姓，为了换一口吃的，会狠心卖掉自己的亲生儿女吗？”

沈俞之一下子愣住了，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在他稚嫩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学生……没见过这些。”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知书长叹一声，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

“俞之啊，” 沈知书放下手中的茶杯，青瓷杯底碰到檀木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聪明过人，天分之高，是老师这辈子见过最好的。” 他走到窗前站定。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沈俞之书桌的宣纸上，光影晃动。沈俞之下意识地又把背挺首了些，等着听老师接下来的夸奖。

“不过啊——” 沈知书突然转过身，衣袖带起一阵微风，“你那些对答如流的治国方略，那些引经据典、写得花团锦簇的文章……”

老人忽然伸手，一把按在沈俞之刚写了一半、墨迹还没干的策论上，字迹瞬间在他掌心糊开，“就像这纸上的墨字，看着工整漂亮，可稍微揉搓一下，就花了，散了，经不起半点考验。”

沈俞之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汁掉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块难看的墨渍。他想开口辩解，却见老师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用绳子捆着的旧竹简。

“这是今天早上县衙刚送来的告状信。” 沈知书解开绳子，展开竹简，老旧的竹片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城南那个卖炭的老头儿，因为交不起冬天的税，昨晚上吊自尽了。可就在昨天，你还在你的策论里写‘征税要适度，不能收太狠’。”

沈俞之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毛笔杆上的花纹。这支上好的狼毫笔是二伯特意从江南带回来的，笔杆上雕着精细的云纹。

“学生……学生不知道这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沈知书打断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策论上那些漂亮的排比句子，“这些词句堆砌得再精巧，也掩盖不了里面的空架子。真正的治理国家之道——” 沈知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

沈俞之赶紧起身去扶，手碰到老师的手臂，只觉得瘦得硌人。他这才注意到，老师常穿的那件深蓝色长衫，袖口边都磨得起毛了。

“真正的治理国家之道，” 沈知书喘匀了气，指着窗外集市的方向，“在卖菜阿婆那秤杆上，在赶考书生那双磨破的鞋底里，在饿得只能啃树皮的灾民肚子里！”

一只小鸟落在窗台上，歪着小脑袋看着屋里的师生俩。沈俞之看着小鸟脚爪上沾着的泥巴，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这种随处可见的小鸟。

沈知书枯瘦的手指在书架上摸索，最后停在一卷用麻绳捆着的旧竹简上。他解开绳子时，几粒陈年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这是我年轻时候亲身经历记下来的。荒西那个地方，十年里有九年闹旱灾，‘易子而食’不是书上吓唬人的词，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惨剧！”

沈俞之看到竹片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那根本不是用墨写的，是用刀子硬生生刻出来的！有好几处笔画歪歪扭扭，刻得特别深，像是刻字的人手在发抖。

“元武三十年，春天大旱。” 沈知书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邻村一对姓任的父子，交换了孩子煮来吃。等里正发现时，锅里还飘着半截红头绳——那是他家闺女的生辰礼。”

竹简上突然出现一道深深的划痕，几乎要把竹片劈开。沈俞之的手指悬在那道裂痕上面，突然不敢碰了。

“后来呢？” 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后来？” 沈知书忽然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沈俞之从未见过的疲惫，“那当爹的说，‘我闺女走之前说了句话’。”

“她说：‘爹，肉煮烂一点，弟弟的牙还没长齐呢。’”

沈知书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喉咙剧烈地滚动着。

沈俞之看见老师的手背上溅上了茶水，那水痕，像极了干涸很久的眼泪。

“现在皇上是励精图治，京城附近是能看到点变化。” 沈知书用袖子慢慢擦拭着竹简，“可你去荒西看看，老百姓碗里的粥，不过是从清得能照见人影，变成勉强能数得清几粒米罢了。”

沈俞之忽然注意到竹简末尾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灶台，锅里画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轮廓。他的胃猛地一阵翻滚，难受极了。

“这些...…”他声音发颤，“为何史书从不记载？”

“记载？”沈知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下去，“那些锦衣玉食的史官……”他喘着气从怀中掏出一块发硬的饼子，“你尝尝这个。”

饼子咬进嘴里像嚼沙子，又酸又苦。沈俞之勉强咽下去一小口，舌根立刻泛起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

“这是观音土掺了麸皮。” 沈知书收起剩下的半块，“荒西的老百姓管它叫神仙糕——吃下去能骗骗肚子不饿，只是吃多了，七天后肚子胀得像鼓，人就活活胀死了。”

“学生……” 他哽住了，喉咙里像堵着那半块没咽下去的神仙糕，又硬又涩。

“当官，不是把圣贤书背得滚瓜烂熟就能当好的。” 沈知书拍拍沈俞之的肩膀，声音温和下来，“我决定了，要带你出去游学一年。把课堂设在乡间，让你看看真实的大邬朝是什么样子。”

沈俞之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角，指关节都泛白了。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落几片花瓣，正好飘落在他膝盖摊开的书册上。

“游学？”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个突然降临的词。但眼睛里却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像是被厚厚的云层遮了很久的月亮，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那是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深深向往，是每次听到墙外市井热闹声响时，心底那点按捺不住的痒痒。

沈知书苍老的手指敲了敲窗棂，震落了更多的花瓣。“你祖父那边，己经点头答应了。”

沈知书抬起手，指向远方那隐约可见的城门轮廓，“看见那道朱雀门了吗？城门外面，有卖炭翁冻裂流血的双手，有寡妇在坟头哭干的眼泪，有你背诵过的所有圣贤道理背后，真正要讲的人间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