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重民命也

沈俞之在考棚中缓缓坐下，竹制的座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双手平放在案几上，感受着木质纹理透过掌心传来的凉意，深深吸了一口气。贡院特有的墨香，让他稍稍平静了心跳。

当考卷递到手中时，他先用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上等宣纸的细腻质地。题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九个馆阁体大字在晨光中泛着墨香，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孟子》全文：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他闭目凝神，考场外的鸟鸣声渐渐远去，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挑灯夜读的画面：沈知书执笔在纸上勾画的侧影，油灯下泛黄的《孟子集注》，窗外沙沙的竹叶声……

睁开眼时，沈俞之己胸有成竹。他取出一方青石砚台——这是沈知书在他六岁生辰时所赠。磨墨时手腕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墨汁渐渐晕开，呈现出上等的鸦青色。

提笔蘸墨，笔尖在砚边轻轻一荡，除去多余的墨汁。落笔时，他手腕悬空，提笔写下破题：

“尝观江河之行，水势浩荡则舟楫安流，源泉枯竭则蛟龙困踬。民犹水也，国如舟也，君若操舟之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圣王必先固其本而后求其末。”

他的笔势渐渐舒展，狼毫在转折处留下如溪流般的弧度：

“《书》云‘民惟邦本’，而孟子申之曰:‘贵’者，犹匠人之于规矩，农夫之于耒耜，不可一日离也。今夫社稷之祀，所以安民也；君位之设，所以利民也。本末倒置，则如筑台于沙，虽峻必倾。”

写到此处，砚台中的墨汁微漾，倒映出考棚外一株新柳。沈俞之忽然想起去年水患时，沈知书指着溃堤处说的那番话：“你看这堤防，官吏们只道是土石垒就，殊不知真正的堤防在民心。”笔锋不觉转为沉郁：

“昔禹治洪水，八年于外，非爱跋涉之劳，重民命也。桀纣之失天下也，非失天下也，失其民也。故曰：得丘民者得天命，失民心者失社稷。”

最后一笔收锋时，他仿佛又听见沈知书在烛下讲解的声音：“解经要如庖丁解牛，目无全牛而神遇之。”不知不觉间，竟将这些年沈知书传授的治水经验也化入文中：

“今夫治水者，必先疏其下流而后理其上源。治国亦然，必先安顿黎庶，而后祭祀山川。何则？神享民和而后降福，未有不恤民瘼而能保宗庙者也。”

阳光透过考棚的竹帘，在宣纸上投下道道金线。沈俞之轻轻吹干墨迹，但见满纸笔墨如溪水潺潺，将孟子民本之理与这些年亲见的民生疾苦，都融汇在这方寸之间。

沈俞之啃了几口干粮，喝了口水，便继续作答。日头西斜时，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篇文章，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走出考场时，夕阳正好。沈俞之看到沈知书站在县学门口的老槐树下等他，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如何？”沈知书只问了两个字。

沈俞之想了想，答道：“学生己尽力而为。”

沈知书笑了：“足矣。”

放榜那日，天色尚早，贡院外己挤满了翘首以待的考生与家人。当朱漆大门吱呀开启时，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那张墨迹未干的黄榜。沈俞之站在人群之中，指尖微微发凉，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那张朱笔誊写的榜单。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惊呼——

“俞哥儿！中了！头名！是头名啊！童试头名！”沈忠的声音像是被喜悦劈开，嘶哑却洪亮，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沈俞之怔在原地，耳畔嗡鸣，眼前仿佛浮起无数画面——烛火摇曳的寒夜，指尖冻裂仍紧握的笔杆，阿娘悄悄放在案边的那碗温热的姜汤……他眨了眨眼，滚烫的泪便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消息传回沈家时，整个宅院都沸腾了。族中长辈抚掌大笑，连声道“祖宗保佑”，母亲攥着帕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却仍强撑着笑，张罗着要给报喜的差役塞赏钱。邻里纷纷登门道贺，往日冷清的院落一时门庭若市。

可沈俞之却悄悄避开了喧闹，独自站在后院的老槐树下。春风拂过，枝头嫩叶沙沙作响，他仰头望着天，恍惚间似又听见沈知书的叮嘱——

“读书……不是为了功名，是为了……明理。”

他闭了闭眼，攥紧的掌心缓缓松开。童试不过是第一步，往后还有乡试、会试、殿试……路还长。

远处，母亲在唤他。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时，脸上己挂起得体的笑，可心底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功名，他要一步步挣上去。

转头便见沈知书执一卷竹简踏进门来，青衫依旧，只是鬓边又添了几星霜色。

“先生！”沈俞之疾步上前行礼，腰还未弯到底，就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沈知书将竹简按在他掌心，枯瘦的手指在《乡试程墨》封皮上轻轻一点：“老朽当年乡试前，先师赠的便是这册。”竹简沁着经年的凉意，可触碰处却似有温度，“你既跃过县试这道坎......”话到此处突然哽住，只拍了拍他肩膀，袖口沾的墨香淡淡散在风里。

“学生明白。”他攥紧竹简，指节泛白，“童试不过是拿到入场券。”檐外忽然炸响贺喜的爆竹，碎红如雨纷扬落下，衬得他声音格外清冽：“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沈知书眼底微动，从袖中抖落一枚磨损的青铜笔搁：“带着这个，当年它伴我过了乡试。”笔搁上的麒麟纹早被得模糊，却在烛火下流转出温润的光，像极了老先生此刻含泪的笑。

正当沈俞之接过笔搁，感激地看着沈知书时，突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般炸响在宁静的巷弄中。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院门被猛地推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疾步闯入，腰间金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六百里加急的御前信使！

“圣旨到——沈知书接旨！”

沈知书手中笔搁“啪”地落地。他整了整衣冠，拉着沈俞之快步走向前院。院里众人早己闻声而出，黑压压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