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谣残句

夜色如墨，沉进南安县老街最幽深的缝隙。春末的海风从港口的方向扑进夜市，在石库门古墙间打着漩涡，卷动残旧旗布和随风而过的咸腥馄饨香气。西周的热闹仿佛在某一个瞬间抽去了骨架，鼎沸人声静成了一片浮光，每一次风吹铃响，都带来一丝被剥离的错觉。

沈屿踟蹰在临近午夜的旧街角，指间还残留着铜铃的冰凉和不明旧时符号的粗粝。他己经察觉，这铃声——或许还不止一种，在夜市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扩散着。钟表铺的灯光也己熄灭，油纸窗下拉着的卷帘堵死了时光流转的出口。他本欲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回返，却蓦然听得一缕奇异歌声，若有若无地在烟火气和风里游荡。

“铜铃响，月影长，阿婆手里拧馄饨，石门缝里藏纸鸢……”

童谣断断续续，仿佛有人在巷子深处踱步吟唱，却故意略去末尾最关键的那几句，句尾悬挂在半空，无论怎么聆听都无法捕捉完整。

沈屿神色微变，下意识抬脚循声而去。脚步渐急，鞋底踏在苔藓铺路的石板上，发出不易察觉的闷响，心口随铃音起伏，浮现出记忆深处的阴影。他隐约记得儿时这首歌谣的结尾，藏着“喂鸟的阿婆不见了”之类的诡怪传说，却始终拼不全最后一句。愈是逼近声源，脑中的模糊印象便愈发刺耳。

黑影在前端倪。夜色将那个瘦高的身影拉得极长，衣角在街灯斑驳的光芒下微微摆动。沈屿带着一点戒意，却又不觉加紧脚步。他记得钟表铺墙根下，有个经常弹琴的男人，每夜都坐在那里，以奇怪的方式感知着夜市的律动。

果不其然，低矮屋檐下，陆琦正侧身倚在墙角。他怀里抱着一架老旧手风琴，面容削瘦，眉眼间一抹幽深与倔强。琴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盲文符号。此刻，他闭着眼，指尖轻敲琴钮，像是在复述那断裂的旋律。

沈屿微顿，目光掠过陆琦的手。那双手与众不同，薄而灵动，指腹磨出茧，却仿佛具备触碰空气的能力。陆琦倏然觉察，有微微侧头动作，神情极淡。

两人皆不言语。空气安静片刻，沈屿率先打破沉默。

“刚才那个童谣，是你唱的吗？”

陆琦低头，用袖口拭去琴键上的潮气，没有回答。他微点下巴，指尖翻动，一连串流畅的手语划过。

沈屿凝视片刻，将陆琦的意思慢慢拆解：“你说，不是你唱的？”

陆琦点头，眉宇间情绪难辨。他做出“聆听”动作，然后屈指虚敲，模仿钟塔敲响的回声，又做出“警觉”“重复”“不安”等几个词汇，手势连贯如潮。

沈屿迅速反应过来。“你是在案发当夜，听见了钟塔声？而且……不是整点报时钟？”

陆琦摇头，弯曲指头，敲击自己胸口的动脉位置，又往前一送，像是铃声穿透夜市，击中某个节点。

沈屿己经明白。他心中一跳，问道：“是谁在唱童谣？你看到了吗？”

陆琦迟疑了一下，从怀中翻出一张泛黄的纸。他递给沈屿，上面笔画稚嫩，正是童谣的前半部分。纸张有折痕，边缘微微，像是被小孩子团在手心里多年。他指了指歌词，之后点向夜市深处，再点自己耳朵做出“聆听”动作，眉宇之间带着无法名状的苦涩。

沈屿静默翻看纸页。“你小时候学的童谣，也只到这里？”

陆琦颔首，做重复动作，然后霍然收住指节。他再度用手形变出钟塔的轮廓，然后紧接一个飞快的“数字”手势——二、八、三、五。

沈屿警觉起来。数字？那晚董雅静肋骨上雕刻的，正是“2835”。

童谣、钟塔、肋骨数字，彼此之间有无法分割的联系。

陆琦察觉到沈屿专注的神色，缓缓把琴搁下，思忖片刻，接着用简洁而有力的手势“对话”起来。

他比画着：“案当天，夜色很安静。钟塔响了三次，但不是整点。声音不对，像是……有人动了机关。”

沈屿闭上眼，努力在脑中还原那一刻的场景。夜色，海风，钟塔，诡谲的敲击。董雅静写下的数字，铜铃的存在，还有不断晃荡在夜市尽头的童谣声，似乎都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拨弄于时空的齿轮之间。

“你在哪儿听到钟塔的敲击？”沈屿问。

陆琦竖起食指，指向钟表铺背后的死巷。指端微颤，显然那片地方让他心有忌惮。

“你另外还看到了什么？”沈屿连问。

陆琦缓慢摇头，神色愈发阴郁。他咬了咬下唇，竟忽然推开琴箱，从夹层里抽出一截残损的铜铃挂坠。那铃身，赫然同他此前在案发现场拾得的铜铃形制一致，只不过伤痕更深，铃舌缺失，不再发声。

沈屿接过仔细端详，指腹摸到隐约的划痕。与案发铜铃上那些模糊的符号极为相似，只是排列顺序有些变化。他不动声色抬头：“这是谁给你的？”

陆琦侧目摇头，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最终用手语做出一句简短的话：“和童谣有同样的来处。”

气氛又一次陷入沉默。此刻的夜市仿佛远离喧嚣的边缘地带，只有两个人、两件并不完整的证物、以及一道连接童年与现实的看不见的桥。

沈屿蓦然醒觉，这一切都似乎被有心人切割成无数碎片，引导他们在夜色中拾捡、排列，却无论如何也拼不成最初的真相图案。

他将铜铃、童谣和数字在脑中串联，却发现一切都卡在那个断裂的歌词句尾，无法向前推进。或许真正的谜底，是藏在未曾说出口的那一句里，正如陆琦再怎样努力分辨，也终究无法听清那最后的钟塔回响。

忽有夜风吹起，远处旧钟楼的指针晃动，铜铃声隐隐约约地又响了一下。这一刻，陆琦忽然微微发颤，迅速收拾琴箱，站起身欲走。他以独有的敏锐嗅觉，警觉到了某种不对劲——某个危险正在逼近。

沈屿沉声道：“等等。你怕什么？”

陆琦动作顿住，侧身定定望向沈屿，目光碰撞出一丝信任与警告交织的意味。他用最简短的动作比画：“童谣，危险，有人不想让人听完。”

沈屿会意。此次案情，比他想象中牵连更深。董雅静之死、铜铃的残骸、数字与歌词，背后隐藏的远不止于旧日冤仇与人性裂缝。他抬头，迎上一阵咸湿的夜风，看见夜市尽头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晃成三点。

——二，八、三，五。

夜深了。沈屿将那枚铜铃和纸页收入怀中，郑重点头：“今晚你先回去，有任何发现立刻通知我。”

陆琦点头，转身消失于石库门串联的小巷。琴声刚刚落下，余韵在夜市黑暗最深的角落实实在在地盘旋，仿佛刻意不让人遗忘。

沈屿站在原地，良久未动。全城人都爱唱的童谣，每一句都像锋利的刀片，割破记忆，又将他拉回那场二十年前的风暴中心。铃声、数字、歌谣空白的结尾，他隐隐预感：真正的谜底正隐藏在夜市烟火与时间缝隙交叠的阴影里。

夜风翻动着纸上的残句，街角的铜铃悄然止息。沈屿收起证物，准备明日再挖更深。他背影沉入夜色尾声，留下一地未尽之音，那童谣残句像一道逾越不了的沟壑横亘于心湖，等待某个完整清晨的来临。

明亮的月光照进巷道深处，将他拉长的影子和街头残余的童谣一起，投在老街苍老的石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