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偷听者

夜色下，南安县的夜市己褪尽白日的喧声，只余偶有迷蒙灯火倦倚残摊。巷口潮湿的青石路反射着铜黄色的光斑，旧牌坊檐下挂着的风灯己然息焰。远处馄饨摊的案板敲击声渐歇，唯有零星虫鸣与忽明忽暗的雨丝在耳廓边跳跃。

沈屿的身影静静游移在幽暗街角。他踏过湿漉的石砖，沿着雨后泛起缕缕蒸汽的小巷，踱步在忘却与警觉之间。昨晚铜铃突断的回声仍萦绕脑际，那残破的铃片如今窝在他西装口袋深处，冷寂得像夜市里加锁的秘密。

一阵宛如暗流的细语自巷尽头传来。沈屿屏息凝神，目光落在一处杂货铺后的小院里。风吹起竹篱残叶，月色逢隙洒下，将那里隐约照亮——两道模糊身影正背对墙根窃窃私语。

“……董雅静手上留下的，全都是真相？”

一句低沉却明显带着紧张震颤的男声打破夜色的平静。

沈屿心头骤紧。他悄然贴近墙体，借一株伞形玉兰的遮掩，斜身倚在死角，用全部听觉捕捉接下来的只言片语。小院中，另一个带鼻音的男人压低嗓音，语气惶然且压抑：

“别胡说……这些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你要是乱讲——”

“可昨夜她……她手里还攥着那张纸，我看得清楚。你以为警探会放过我们？”男声己然有些哽咽，“我命不久矣，至今睡不安稳！”

纸？董雅静案发时手里有什么？沈屿神经骤然绷紧，脑中将镜中铁盒、阁楼奖章、残存笔记与这一句句拼合成新的线索。

玉兰叶摇曳，窸窸窣窣。突然，“啪”地一声，院里某人踢倒了木板。两人惊魂未定地西下张望。

沈屿敏捷后退一步，半蜷身形，迅速判断两人即将逃离。他按下警帽，顺势贴近路口的阴影，只待对方甫一离开便悄然尾随。

果然，片刻后那两人踉跄着从小院门闪出，衣襟带着旧布味，一人步速踉跄，另一人频频侧首回望。待他们折向铁匠铺的暗巷，沈屿迅速绕到后街，远远盯住。两人一路疾走至钟表铺门前，低声争执后，较高那人飞快敲门。屋内传来钟摆咔哒的回响，应门的正是钟表铺老板蔡帆。

沈屿藏身屋脊下，望见蔡帆神色戒备，匆匆招呼两人入内，铁门“咣”地一声锁上，夜色下更添深沉。

守候片刻，屋里争执声时断时续。沈屿静静等候，只听一句：“再瞒下去，我们全得陪葬！”令他疑窦丛生。夜气渐重，他俯身拾起巷口一枚微亮的铜钮扣，正思索间，门内一人忽然推门奔逃。

沈屿猛地弹身，疾步追上那人。对方拼命奔逃，身形瘦削，但终究被沈屿在拐弯处截住。他制住对方手腕，低声喝问：“你是谁？为何深夜于此议及董雅静？！”

男人咬牙挣扎，脸色苍白，满脸汗意。他大约三十出头，常年在夜市奔波的小贩装束，却眼神极度紧张、带着痛楚。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喊，声线掩不住恐惧。

沈屿一把将其按在昏黄灯柱下：“别浪费时间，昨夜有人目击你自董雅静家门前经过。你们在密谋什么？”

男人瑟缩着，沈屿紧了紧手劲。片刻后，对方终于屈服，低低抽泣：“我只是个送货的，半夜接到蔡老板传唤，让我监视董老师动向——后来，看见她……她倒在阁楼门里，手里攥着东西，还有血。我怕极了，拣起一张纸，看了大半页，蔡老板一把撕走。他警告我，敢说出去就废了我全家……”

沈屿一字一句咬住：“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男人唇齿哆嗦，“只看见一串名字，下面有日期，还有个‘铜铃’的涂鸦……我不是故意偷看，但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啊！董老师，怎么会……”他徒劳地捂住脸，“我早年，做过一桩交易，被胁迫至今。那枚铜铃就是见证……”

远处，钟表铺亮起一线灯光。沈屿敏锐地觉察蔡帆正伏在橱窗后，表情阴沉如旧钟盘上的裂痕。低沉的钟摆声杂糅着拐角处陆琦偶然传来的琴弦流响，夜市旧谣像雾气一样翻涌。

见男人哽咽难止，沈屿放缓语气：“那桩交易，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吗？……此案不只关乎死者，更关乎你和整个夜市。”

男人终于点头，呜咽着囔道：“夜市就没干净人。董老师，她……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她要救我们，可惜……”

“董老师是无辜的。”沈屿低声道，眼底掠过一丝柔软，“所以你才怕蔡帆？”

“蔡老板手上，掌着很多人的把柄。那年，有桩丢失童子的案子，我本不敢管，后来董老师托我递信，谁知牵扯进来。蔡老板用钟表铺暗号胁我，夜半时分，铜铃、钟表、馄饨摊，每处都埋藏了交易证据。就连冯老太……她也不是完全无辜。”

“馄饨摊？”沈屿一愣，脑中骤觉线索环环套合。

男人咬牙呐喊：“证词都在董老师那本笔记本里。我惟愿……惟愿案子快些结束，好让夜市再无鬼叫。沈警官，这条命你若要，便随便处置——不如叫夜市彻底塌了……”

其时夜风从狭巷尽头涌来，夹带腥湿咸气。沈屿放缓了压制力，声音低沉坚定：“你不必再受胁，你只是被裹挟。案子不止是查凶手，更是给每个人一个出口。”

男人浑身轻颤，痛哭失声。沈屿心头暗叹：二十年前那场灾厄，早己如尘埃般撒遍南安县的每一角落。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贩、守时如命的修表匠，抑或摊头忙碌的馄饨老太，每一个人都逃不开关联。

夜色愈发浓稠，沈屿压着男人回到钟表铺。沿途夜市灯火复又烁起，照见染血的往昔。陆琦居然坐在檐下，无声地凭琴声向屋里导航。蔡帆探身窗框外，神色愈加凝重，显是察觉某些秘密开始溢出。

“三缺一，沈警官。”蔡帆突然开口，低低地，似乎带着冷笑，“缺的那一个，应该是董老师的遗笔吧……”

沈屿冷静迎上：“你藏得太久了，蔡帆。”

蔡帆目光晦涩，慢慢吐出一口气：“该知道的人，迟早会知道。”

陆琦不知何时停下了手边的琴键。他摘下口袋里的残页，递到沈屿面前——那是董雅静的手迹，上面边角焦糊，写着几个字：“见证——铜铃——夜半……”

气氛骤冷如霜。蔡帆一愣，脸色苍白。他喉头上下耸动，嘴唇却倔强抿紧。

“你们都曾参与吗？”沈屿揪出手中男人。

蔡帆冷笑一声：“夜市藏的不是恶，是胆怯。”

陆琦沉默地站在一旁，一双手紧贴着膝上，骨节分明。他嗅觉敏锐地嗅到空气中铅笔芯与旧油布混合的气味，神情忽觉惶乱：“你们，都在撒谎。”

空气在此刻凝固，钟摆滴嗒之声仿佛搏击着命运的铁轨，扣人心弦。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沈屿回头，见冯老太拄着伞急切赶来，喘息声里夹杂着愤怒与焦灼。她厉声喝道：“沈屿！有人翻找我摊子底下——那张丢失的照片，刚才被人偷走了！我怀疑，是同一伙人！”

沈屿眼神一凝，一切线索忽然汇聚——铜铃、钟表、馄饨摊、旧照片，拼合成一个更为可怖的谜圈。

他当机立断：“陆琦，带馄饨摊那位目击者回馄饨摊盯守！冯姨，您再细梳摊位遗失之物——蔡帆，你必须如实供述你与董老师二十年前交易细节！”

蔡帆凝视沈屿，一字一句道：“你想知道真相，也许不是为了案子，而是想宽恕自己。”

沈屿一震，缓缓吐息。他忽然记起自己童年，在南安县夜市追逐铜铃声的那一幕，记起那个雨夜，董雅静曾为年幼的自己递上一把伞。许久，他终于点头：

“没错。不止为案子，为每个人能走出夜市，走出自己影子下的秘密。”

窗外风雨初歇，夜市灯火又亮了一圈。巷中湿气蒸腾，一切又似昨日重现。然而那场连环谜案，却己至喉舌之处。

“去馄饨摊，再查旧账。”沈屿一言定下方向，所有人随他步出钟表铺。雨后的小镇如一只收紧的铜铃，阴影里童谣若有若无地飘浮。

门再度合上，夜市深处的秘密仿佛又被人偷听了一遍。南安县的夜，远未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