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镜中旧影

夜半的钟表铺，灯光昏黄如潮水，将南安县夜市的阴影拉得极长。钟楼敲响了深夜最后一次报时，铜铃的尾音还未消散，铺内的秒针便与外头雨点合奏了一曲幽微的旋律。沈屿站在钟表铺靠后的那道花格门槛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蜿蜒下落，在衣领间渗出一道淡淡的寒意。他静静凝视着屋内——时针、分针和秒针在五光十色的钟面上交错滑行，每一圈都像牵扯出命案未了的脉络。

蔡帆己躲回后厅，铺面微敞的门缝中透出一团孤零零的橘色光晕。鼓风机还没来得及关闭，带起空气中陈年的机油味和黑木柜底的灰尘。一缕烟气自细长的缝隙钻出，仿佛谁的怨愤未息，又像夜市里缠绕不散的往事。沈屿缓步推门，脚下踢起春雨带来的细碎泥浆，他的目光从那排倚墙的大橱柜移到壁上的黄铜钟摆，最后落在一只斑驳的老柜上。

“蔡老板？”沈屿的声音低缓却不失警觉，“你方才说，董老师失踪那晚，曾来过这里？”

一片短暂的寂静后，蔡帆背影一僵，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虽然仍旧躲闪，语气却意外地坚定：“她夜里八点前后进过铺子，本想借点儿伞，顺便……取一样旧东西。”

“是什么东西？”沈屿问。

“是一面老镜。”蔡帆嗫嚅片刻，从黑木柜底抽出一只蒙尘的铜框镜子。那镜子古旧，面上覆着微微起皱的绸布，铜钮处还残留着花纹的痕迹。

沈屿屈身，手指在铜镜边缘摸索——指腹传来一阵意料之外的冰凉。等他将锦布揭开的一刻，老镜里陡然浮现一道模糊的青影，不是他眼前的自己，而像是——一整个遥远的时代。

他怔住。镜中倒影不是此刻空旷的铺子，而是一条灯火通明、热闹如盛世的夜市。明明雨夜将街头浸泡成黯淡的墨色，古井里，却是人群攒动、摊贩喧哗、铜铃悬于彩绸长巷之下。馄饨香气氤氲起夜色的温度，孩子们追逐着董老师的身影，冯老太拉高嗓子吆喝，“皮薄馄饨，新出锅的！”

一枕旧梦，倾泻而来。沈屿凝神，仿佛身体也被拉扯进那镜面之中。记忆的碎片裹挟着油灯光和童谣曲调，变得清晰起来——二十年前的夜市，同样的雨，同样的喧嚣，却在那个雨夜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

蔡帆迟疑地站在一旁，神情紧张。“沈警探……镜子不是普通的物件。董老师说，这能照见人最不愿面对的影子。她那晚像是要找回什么，但没多说。”

“蔡帆……”沈屿声音低沉，“董老师留给你的，难道只有这面镜吗？”

蔡帆喉结微微滚动：“其实，我和老师……只是她让我保管过一些旧物，关于夜市最早的童谣线索，和当年失踪的孩子。我以为，她一首是最坦率的人，没想到……”

蔡帆还未说完，门外风声掠过，一道瘦削身影倏然闪进——正是陆琦。他全身被雨水浇湿，节奏感极强地踏步进门，将一柄黑色长伞倚在门侧。陆琦的面容带着夜色的苍白，他没有开口，用手语和指尖在桌案边敲出节奏。

蔡帆略一迟疑，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屿会意，拉开一张椅子，让陆琦坐在自己身侧。

陆琦盯着老镜，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复杂。他慢慢取出怀中笔记本，迅速写下几行字。沈屿低头看去：

【镜子里……你看到什么？那不是单纯的记忆。夜市每一年都有影子。】

沈屿微微颔首，将镜面调整了一个角度。霎时，他的呼吸一滞——镜中突然重现二十年前的雨夜：临近子夜，夜市摊贩渐散，雨水悄然侵入。有人在阴暗的巷口来回踱步，那是个年幼的、提着灯笼的小男孩——衣着陈旧，却与沈屿童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沈屿几乎要伸手触摸那镜中的自己。忽然，镜面扭曲，夜色愈发幽深。镜里小男孩被一只素白手掌拉住，那只手纤细修长，藏着无法言说的温柔，却带有庄重的使命感——董老师。

但下一个瞬间，玻璃深处出现一道割裂感极强的影子。有人在夜色中竭力呼喊、挣扎，却被周遭的铜铃声生生吞噬。“铜铃响，夜市藏，雨夜无人归……”熟悉的童谣在镜中浮现。一刹那间，沈屿明白了什么，那夜他并非无辜的旁观少年——他目睹了关乎命案走向的重要一幕，却因为年幼和恐惧，将真相深埋心底。

手心里微微出汗。沈屿松开镜柄，沉默片刻，才哑声喃喃自语：“二十年前那夜，董老师曾救过一个孩子。可我……从没承认那是我自己。”

陆琦一首静静地看着他，手指在旧木案上轻轻点节。蔡帆在一旁屏息，脸色苍白。

沈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陆琦：“陆琦，你当年，也在现场？”

陆琦露出惊愕神色，旋即低下头，微颤着在纸上写字：

【我……那晚，巷口，琴被打断。看到你和董老师，只是没敢靠近。后来，父母失踪了……再没敢回头。】

空气中短暂凝结，钟表与铜铃的响声仿佛都被压抑了下去。沈屿读着陆琦的笔迹，眉头越锁越紧。他终于明白，案发那夜，每个人都曾在命运的拐角分岔出无数隐藏的小径。而自己的回避和沉默，让多年后的真相益发缠绕难解。

“当年也是你，听到了铜铃谣？”沈屿问。

陆琦点点头，目光缓缓在沈屿和蔡帆间移动，仿佛想起什么重要细节，又不敢说出口。

“可惜那首谣，没人能记全。”蔡帆喃喃。而沈屿则盯着镜面，脑海中那段被年月磨损的记忆终于浮上水面：

——董老师为保护那个孩子，偷偷留下铜铃作为信号，并将案件最核心的一块奖章分为两半，交给两位目击者保管。另一半的铜铃，正是陆琦带来的那枚。

陆琦像是体会到沈屿的心思，默默地从衣兜中取出榉木匣子，将那枚破旧的铜铃片摆在桌前。二人一左一右，将铜铃与奖章对合，竟然完美契合。

蔡帆倒抽一口气：“原来……董老师早就在当年设计了后手。”

桌案上的铜铃映着微光，镜面里的“旧夜市”景象随之晃动，倏忽闪现一幕惊心动魄的转场——董雅静抱着小沈屿，在暗巷中蹑足潜行，身后却有一道模糊人影尾随。这人影左手提伞，右手在袍袖下藏着什么利器。

沈屿倏地站起，手指重重按在镜面上。陆琦见状，也屏息凝视。蔡帆脸上冷汗涔涔，仓皇地后退半步。

“你们看到了吗？”沈屿厉声低问，“董老师真正的对手，不只是夜市上的某个贪婪之徒，更可能是……”

他的话未完，镜面“轰”的一声颤抖，光影碎裂，钟表铺里所有的时计顷刻停摆。空气里，馄饨摊的汤香遥远飘来，却又被骤然收紧的新谜团包围。

门外忽然传来异响，冯老太撑着一把玲珑旧伞，匆匆闯进后厅。她气喘吁吁，抹去额头雨水，眸里满是警觉：

“沈屿，小心！有人在外头盯着你们，钟表铺后巷刚才有人鬼鬼祟祟晃过！”

沈屿应声起身，将铜铃、奖章与老镜一并收拢。陆琦神色凝重，脚步几欲移动，却涨红了脸不敢出门。

“冯姨，可还记得二十年前董老师藏身暗号吗？”沈屿试探着问。

冯老太边喘气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夜市的秘密，从来都不是藏在柜子里，是在每个人的心里。董姑娘要是想保护什么，定会藏在馄饨摊最后一锅汤底。可这事不能急，外头有人盯梢，你们得趁乱转移。”

蔡帆将老镜递到沈屿手中，突然低低道：“其实董老师去世前，最后一句话，曾让我别再遮掩旧事。她说，‘铜铃再响，不怕有人记起我们做过的错事，只怕没人记得为什么当初选择了痛苦。’”

陆琦怔然，许久，才伸手拍了拍沈屿的肩膀。沈屿深吸一口气，将铜镜双手抱紧，目光穿越那碎裂的镜面，仿佛要与“旧夜市”中无数未竟的故事对峙。

片刻间，外面又传来动静——皮鞋在青石板上的急促跫音趋近。此刻，夜色深沉得近乎冻结，屋内西人都屏住了呼吸。冯老太捏紧伞柄，陆琦下意识抓紧衣袖，蔡帆顺手抄起一只沉重的时钟抱在怀里。

门缝外，一只苍白的手探入，将一枚破窗口下掉的铜铃递入屋内，语气带着压抑的颤抖：

“沈警探，你要的答案，不在案卷里，在所有人眼里的‘旧影’。”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又渐远。沈屿望着掌心三枚铜铃，旧镜中夜市的光影转瞬消散，只余冷冷一圈铜绿和那些走失的童年。

屋中气氛沉重如雾。沈屿缓缓收拾桌上的物件，却在抬头时发现陆琦正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心头一凛，低声问：“陆琦，你还想起了什么？”

陆琦嘴角微微抽搐，艰难摇头。可他的指尖在桌面、压出一道又一道不均匀的节奏——那正是童年的“铜铃谣”，是只有目击者熟知的旋律。

蔡帆望向沈屿，眼里有某种难以言状的紧张与释然。冯老太则挥手关掉了后厅的灯，压低声音：

“该走的人，未必都能走远；该说的话，你们明天再决定。夜市从没真正散场，只是换了个世界继续唱谣子。”

沈屿听着铜铃余音，在晦暗灯火与镜中碎影的交错间，心头忽然生出异样的悸动。他终于明白，自己始终未曾割舍的，不只是对真相的执念，还有童年夜市上传来的那份怜悯与愧疚。

走到后门处，雨水拍在檐角，沈屿回首望了望桌上的老镜。灯光下，“旧夜市”轮廓闪烁如幻：人影幢幢，童谣浮现。沈屿收住脚步，把门虚掩，只留下一道缝隙，仿佛还在等待那遥远夜里的自己归来。

外头雷声滚滚，一道电光划破夜色。夜市的铜铃，又被雨水串成一串遥远的梦，不知是唤起过去，还是召唤即将揭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