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钟面裂痕

大雾将南安县的老街裹成一团沉默的雪白，馄饨摊的油灯早己熄灭，只有夜市尽头那家钟表铺还亮着一丝橘黄的弱光。沈屿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额前汗湿，指尖还残留着廊巷废墟里的铁锈气息。他回头，远处的馄饨摊正在收拾，冯老太却未如往常那般与邻居絮叨，而是默默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雾里显得格外沉重。

铁门发出低缓的吱呀声。是钟表铺的门被推开，有人正走出来，逆着灯光影轮中的雾，颀长瘦削，步伐拖沓。是蔡帆。他手中捧着一只包裹着深蓝绸布的圆形物件，像抱着某件极其珍贵又极其危险的遗物。

沈屿没有打招呼，只是靠近门檐静立，视线越过雾色，落在那块圆盘之上。蔡帆的指节泛白，目光倦怠，却带着某种隐忍己久的警觉。

“你要去哪？”沈屿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修补。”蔡帆咬了咬牙，像是在与雾中的某个旧影子交涉，“大钟出事了。”

话音未落，夜空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碎裂。那声音比夜市童谣的铜铃还要清脆，比老街雨中的鸟鸣更让人心悸。只一瞬，整个钟表铺上方的巨大挂钟便像是被无形力量撕裂一样，“喀啦”一声，钟面裂开道道口子，玻璃碎片飞溅。

“糟糕。”蔡帆扔下绸布卷，冲进铺内。沈屿跟着踏进门，钟表铺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机油味，仿佛钟摆的心脏刚刚遭遇了一场剧痛。

铺里堆满旧钟残骸，墙上各色钟表全都停摆。唯有那只巨大的老式壁钟还发出“砰砰”的钟鸣，只是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裂痕增深的咔嚓声。

沈屿抬起脚，踩到一块透明的碎片。他弯腰拾起——裂口锋利，每道裂缝都像古老符号，却正好斜斜地切成三个部分。他想到董雅静肋骨上的那串数字，忽觉这碎裂不是巧合。

蔡帆目光复杂地望着沈屿，声音沙哑：“它一到子夜就响，从来不会坏。”

“你有没有记住，钟面碎裂的具体样子？”沈屿走向他，将三块大小不一的玻璃残片摆在桌上。

蔡帆咬紧下唇，点头，从柜台侧边拿来白纸和铅笔，就着台灯画下钟面裂痕。三道主裂，六条细小支线，角度神秘。

就在这时，远处夜市传来慌乱的喊叫声。有人高声疾呼：“老钟裂了！不祥，大钟坏了！”声浪汇聚，片刻间整个夜市如同遭遇洪水般乱作一团。摊贩们放下活计，拿油纸、铜铃、竹篾仓促奔逃，仿佛那裂钟带着不可名状的诅咒。

冯老太急匆匆跑来，一边喘气一边问：“蔡帆，你家钟，是不是……”她话音未落，见沈屿也在屋里，迟疑片刻，神情复杂。

蔡帆的右手还在颤，神色苍白。“有人动了钟。”

沈屿斟酌良久，低声道：“钟裂的位置，和董雅静的肋骨编号极为相似。”

这句话如沉石落井，冯老太的神色刹那间变了。她本想发作，却哽在喉间。良久，她叹了口气，嗓音沙哑：“二十年前，也是这样。”说着，把袖口拢紧，遮住手腕上模糊的旧疤。

屋外混乱未歇。钟表铺后门倏然被敲响，杜蕙——夜市知事之女，另一名目击证人——急匆匆闯进来，一身夜露未干，气喘如牛。

“陆琦……在你铺子边上昏倒了。”杜蕙喊道。

蔡帆一惊，摘下围裙，和沈屿一起冲出后门。雾气卷入新鲜的混乱。

◇

巷口那头，陆琦靠在钟表铺背墙，瘦削的肩膀在夜雾里微微颤抖。他的双眼紧闭，掌心里攥着一块金属片，像是钟表齿轮碎片。他无法出声，只能无助地剧烈喘息。沈屿上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陆琦，发生什么事了？”他用手势比划，陆琦点头，艰难地打开手掌。

一线微光下，齿轮被血迹染红。沈屿愣了一下，再看陆琦身旁，地上多出一片斜切的玻璃碎屑。那形状，与董雅静的案发现场玻璃片极为相似。

蔡帆试图叫醒陆琦，后者终于睁开眼，瞳仁猩红。他用手势在空中画圈，接着断断续续用手指出“墙上的钟，裂纹——铃声——”又摸向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截断开的铜铃坠饰。

沈屿把铜铃碎片和陆琦手中的齿轮拼在一起，沉着地让蔡帆递来表盘残片，一并摆上门口石阶。

风从雾里挤进巷子，铜质碎片在夜色下反射出细微的蓝黄光芒。每一道裂缝，被沈屿托在掌心时，都暗合着数码图案：3、6、0，正是董雅静左肋上割出的数字。数字、裂痕、钟摆动势，三者诡异重叠。

“你们还记得董老师喜欢唱的童谣吗？”沈屿问。

冯老太挑眉，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嘴唇紧抿。蔡帆迟疑半晌，喉头动了动，艰难地哼起一段陈旧的旋律。

陆琦的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点字乐谱。翻开，内页竟然夹着一张折得极细密的纸条。沈屿小心展平。上面写着：

铜铃响，夜半长；旧钟残，人无眠；数到三，鸟飞远；数到六，门不开；数到零，旧影还。

冯老太打了个哆嗦，“怪不得那年……”

蔡帆瞪大了眼。他终于明白什么，嘴唇因紧张微微发青。

“董老师在给我们留线索。”沈屿将梳理后的思路缓缓说出，“三、六、零，是钟裂的方位，也与案发时间吻合。童谣是密码，铜铃作为记忆的引线。”

陆琦指着齿轮，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合”字。

“钟裂、肋骨、铜铃，这三者贴合过往二十年的悲与怨。”沈屿目光坚定，“董老师当年所做的决定，是为谁顶罪？铜铃又为何藏于旧钟之中？我们要逆着钟面，把这些裂痕一一对齐。”

◇

混乱渐息。夜市人群被钟声聚拢，有人跪在地上点香叩拜，有人默然垂泪。摊贩们你一语我一言，言辞间既有恐惧也有愤恨。

“那年丢了我的女儿，钟响了一晚上。”一个老妇含泪，喃喃低语，“现在，冤魂是不是又回来了？”

沈屿俯身拾起一块残钟上的刻花。他发现那些细微的铜饰正组成一行古字：庚寅十月初九。

他将时间串联起来。二十年前惨案的忌日，正是今晚。

蔡帆的声音低下去，“当年的事，是不是终于要揭开了？”

冯老太捏住衣角，泪光浮上眼眶。她嗓音带着细碎噎咽，“钟裂、铃断，该来的都来了。”

一阵风将钟表铺屋脊上残剩的钟声吹得发颤。铁皮与铜铃碰撞，短促清脆。沈屿长出一口气，他看到这夜雾中的碎片，组成一只无形的眼睛，在黑暗深处冷冷注视着众人。

◇

夜市终于归于死寂。街口处，只有陆琦坐在琴凳，摊开那本点字乐谱，在指缝间重新把握旋律。他用残音模拟钟响，指尖间复现那句铜铃童谣，音符像一根根断肋穿插在幽暗里。

沈屿、蔡帆、冯老太静默相对，冯老太倚着墙，无声落泪。蔡帆发出钟摆的微颤声，将裂钟表盘重新粘贴试图复原。

然而那些裂痕，无论人如何拼凑，终究难以无痕。每当钟摆荡过零点，夜市的记忆便在裂痕间回响。

沈屿轻声道：“越接近真相，就越需要面对自己不敢首视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见夜市尽头的馄饨摊上，铜铃静静悬挂，不再作响。闹市不再，众声息止，只有一行断续的足音，又一次带着谜局和未解的心事，悄然步入下一个深夜。

铜铃无声，裂痕难补。新一轮的追问才刚刚开始——在时间与记忆交错的钟面上，那只看不见的手，终于揭开了最初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