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离散人群

夜色压在矮矮的屋檐上，雾气与馄饨热气混杂在空气里，老街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冯老太的摊位又传来锅铲敲锅边的清脆响声，仿佛夜市内部的一条隐秘脉络随着这节奏悄然流转。钟表铺的门半掩着，钟摆声被人流遮蔽，首到一阵刺耳的吵嚷打破街头的隐约安宁。

摊铺之间，几个女人拼命扯开嗓子，嘶声力竭地指责着什么。人潮涌动，雾气被搅得更乱。有孩子哇哇大哭，男人怒喝着阻拦，疲惫的摊主们无奈收拾着碟碗，小镇夜色的寂静被撕扯出破口。在人群纷争之中，沈屿紧紧盯着人堆中央的两个人影，一高一低——一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另一个，是被两人搀扶着的中年男人，衣衫凌乱，脸颊消瘦蜡黄，眼里浮现久藏的泪意。

“你们，给我一个交代……我的女儿，那年……你们骗我说，市里查不出来？！”女人双手颤抖，指甲深深陷进自己的手心，“现在呢？是不是又有人死？是不是——是不是还要等着下一个？”

酱油、油渍、酸腐味交错，仿佛一股冤魂埋藏的腥风。“她不是失踪，是被夜市吞了！”女人啼哭着，声音宛若破铜铃在风里，带着古老的烦忧。夜色下，铜铃符号在每个摊位边隐约闪烁，沈屿却听见了自己心头的低鸣，像回到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人群推搡而来，冯老太飞快冲出摊前，挡住那女人激烈的靠近。她嗓音粗大，干净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乱局。“别闹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她扔下手里的笊篱，目光向沈屿使了个眼色。

“沈警官——你们不给我答案！二十年前我就这么问过！”女人凄厉地喊。旁边的中年男人一把拽住妻子的肩，“住口，别喊了，闹成这样能有什么用……”可自己的声音亦在颤。

沈屿终于主动上前，借着夜色和雨后潮润，把他们引开到钟表铺檐下。曹家二老满脸沧桑，站定后女人重新绷紧背脊，揣着一种快要碎裂又死死咬住的倔强。“许兰亭……我记得你们女儿，许寒，”他尽量放低声音，竭力温和，“当年案子是我师父负责，但线索断得早，没人能真正交代清。可那一年夜市……”

许兰亭眼神死死攥住沈屿，不相信又不甘心松开，“你是沈屿？你小时候就在这里啊……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

沈屿心头骤然一紧，回忆像潮水涌来。他只能镇定低声道：“我们都在查，现在董老师的案子有了新进展。许寒的旧案，也许该归到一起。”

曹二老脸色抽动，许兰亭一时间不敢置信，旋又捂嘴叹泣。沈屿看向他们，依然耐心地引导：“二十年前你们记得的任何细节，无论多小，都请告诉我。人群太杂，我们到旁边坐。”钟表铺灯影笼罩，室外人声逐渐退远。

壶中水沸，钟表铺暖黄的灯光温柔流淌在老式长条椅上。老木头发出细不可闻的呻吟。沈屿把二老领到侧边凳前，蔡帆隔着柜台敛眉不语，只偶尔扫一眼门外。冯老太装作不经意挪过来，带了两碗清汤馄饨，递到几人手边。

“喝点热汤压压惊。”她的语气无比自然，像是夜市里随时安抚小孩的老母亲。

许兰亭吸一口汤，抽泣渐缓，终于开口：“那年月夜市不算大，许寒每晚总缠在董老师身边，她最黏董老师。我们家本事小，孩子常挨欺负。董老师总给她鸡蛋黄，教她唱歌念书，有时候还送她那种小铜铃玩意。”

冯老太面色微变，假装咳了一声。沈屿注意到她小动作，问道：“铜铃？夜市里每家摊子几乎都有挂那种铃，是董老师自己编的？”

许兰亭点头，“她说小孩子出门，铜铃响就能找回来。那年冬天夜市黄历灯会，各家都挂灯结铃，许寒穿着小棉袄，最后一次被人看到就是街口的馄饨铺。可那之后剩下的就没了……”

她捏着碗沿，嘴唇发白，话语卡在喉咙里，好半晌才哑声补一句：“只看到她丢下的小鸟笼。”

沈屿皱眉，脑海里浮现那张旧照片。线索一环扣一环，全都绕回鸟笼和铜铃。蔡帆斟了杯茶水，低声：“夜市那阵子闹过一次失窃，有小贼专偷孩子们的小挂饰、小铃铛……董老师专门劝我焦急的家长们别太紧张。可没想到那晚……再没人看到许寒。”

冯老太这时静静望着沈屿，“旧年的事都被雨冲淡了，其实有些人看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敢说罢了。夜市这地方，谁都混不远，话太满怕是丢命。”

沈屿没追问，只捻了捻手上的便签纸，语调坚定：“如今董老师出事，不只是你们关心。我们会给所有苦主一个交代。许寒的案卷我会调出。你们还记得谁最后和她说过话，或许能拼出具体时间？”

许兰亭擦泪，“是，是一个卖糖藕的老太婆，她说看见许寒和一个穿深色棉衣的大人走远。那人脚上有咳嗽声，像咳得要断气一样……”说话声音颤抖，似乎怕再陷入往昔梦魇。

蔡帆忽然皱眉，看向店里角落。一只铜铃从高处掉落，在柜台边晃出一道清脆的颤音。沈屿的心头微微一凛，他走过去，将铃捡起——这只铃极为古旧，底座缺了一个角，铃体上刻着模糊童谣：

“铜铃声、铜铃响，夜市深处路难返。”

他铃身，眼前浮现出儿时那段迷雾缭绕的夜晚——鸟笼、铃声、湿漉漉的小巷，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追着什么远去的身影。

冯老太凑过一看，嘴角抽了一下，“这么多年来，这种铃都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老摊主自己留着。”她语气微妙，像在权衡该不该说更多。

沈屿将铜铃轻轻晃动，那跳脱的清响吸引了门外正绘谱的陆琦。

他像是本能嗅到讯号，步伐无声地靠近。指尖缓慢描摹着盲文乐谱，甚至不必开口便用顶琴弓点了点铃。“这是，那种‘破铃’，”他用手语示意，但双眸隐隐有恐惧闪过。沈屿心头微颤，镜头定格在陆琦腕间一枚细小的铜铃饰物上，同样残缺不全。

“这东西，真有特殊含义？”沈屿低声。

陆琦点头，手指轻触琴身，勾勒出几个盲文字符：

“约定、归来、救赎。”

气氛骤然凝滞，蔡帆脸色复杂，只淡淡道：“董老师生前送的，每个孩子只给一个——不多，也不少。”他说完便退回暗影里。

夜市风愈大，铃声与风声绞杂在一起。冯老太扫过沈屿，轻轻地说：“那年你也戴过一个，不过后来丢了吧。”

沈屿默然，手心里握住铜铃，仿佛所有遗失的童年与秘密，都拢于掌心温度。“许寒那天有没有带着这个铃？”他问许兰亭。

“带着。夜里找遍了，都只找到残铃和鸟笼。她最喜欢董老师给的小铃铛，总说只要铃响就不怕走丢。”

老钟表铺外，时间之流缄默无声。冯老太“哎”了一声，“铜铃在夜市，不只防走失。传说铃碎，旧恶浮现。”

沈屿抬起头，望向夜市另一头。那里人意正乱，混乱中夹杂仇怨、撕扯、难以名状的恐惧。他把铜铃收进口袋，仿佛握紧一道陈年裂痕。他稳声说：“今晚麻烦太多，明日我会让人重新查二十年前的所有铜铃记录。”

外头人流渐散，曹家二老靠着长椅，重新陷入寂静，椅角的灯火把他们疲惫的脸映得发黄。几名小摊贩聚拢央求治安，小孩的哭嚎慢慢远去。夜市归于压抑的安静。

这时，天光里忽然有冷雨潵下，弥散着泠泠铃音。沈屿仰头望，半空中一只手指粗的铜铃还在摇晃，雨水一滴滴凝在其上，在微弱灯火里折射出扭曲光影。

冯老太转身收拾摊子，背影显得分外沉重。陆琦的指尖曲在琴键上，和风声雨声编织出迟疑的旋律。他突然低头，用力拉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串饱含忧虑的杂音。

一切都逐渐归于冷雨和夜色。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在铜铃碎响中模糊。沈屿静默地立在夜市人群边界，掌中残缺的铃铛昭示着时间被割断的疼痛。他终于明白，夜市中的谜团，不断被新仇旧恨拉扯，二十年前的裂缝依旧未愈合。所有人的救赎，都还悬在这枚并不完整的铜铃之上。

他侧身走进雨里，迎着斑驳灯影与人潮的消散。铜铃在口袋深处回响着沉寂而绵长的音节，夜市在一片离愁、纷争、未解谜题的雨幕中缓缓归于静息。而天色将明，所有人的秘密，正沿着铜铃的余音缓缓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