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鸟笼旧照

细雨还未停，夜色在南安县老街上层层叠叠，雨点敲打熟悉的石板，溅起一抹湿透的光。沈屿拢紧了风衣衣领，翻过手中那只隐约泛黄的手机，衬着摊位灯光，指腹在最新破解出来的短信尾部，眼神里盛满不能言说的复杂。

蔡帆己离开，钟表铺的灯火沉入夜色尽头。身后，是老街最深处的馄饨摊。雨丝斜穿，夜市里氤氲着辣油和热汤的气息，淡淡中夹着，人声起伏间的窒息寂静。冯老太正收拾锅边，左右开弓地抖开沾湿的帆布，一边嘴里哼着碎碎的江南小调，一丝不苟地打包滞销的馄饨皮。

沈屿停在摊前，余光瞥到一只悬在梁上的鸟笼。笼身铜锈斑驳，笼门半掩，空无一鸟。那笼，像是时间遗落下的残影。

冯老太瞥他一眼，眸色复杂，停下手，咬牙用抹布在铜铃上擦了擦。

“馄饨要加香菜吗？”她转过身，语气轻快。

“今儿不吃馄饨。”沈屿定定首视鸟笼，缓声道，“这只笼子，二十年前就在这儿了吗？”

冯老太拧干抹布，将其晾在一旁。她的脸在灯下一半明亮一半阴影，表情似笑非笑。

“老笼子，哪家夜市没几个老物件。”她语气含混，抬手固定歪斜的铜铃，铃扣轻轻一晃，出其不意地响起一声清脆。

沈屿摸出一张薄薄的旧照片。纸面泛黄，被岁月压出透明的褶痕。照片上，正是这只铜铃鸟笼，笼下坐着一个小男孩，面上泪痕未干。身后，却立着一个陌生却若隐若现的女影，逆光处看不清神情。

“我小时候常在你摊下玩。”沈屿压下声音，指节轻敲照片，“你还记得这个场景吗，冯老太？”

冯老太的眼神一瞬间眯紧。她沉默片刻，伸手接过照片，指尖停在那只陈旧鸟笼上，却避开了小男孩和女人的影子。

风顺着巷口而入，将摊前的胡椒味吹散。冯老太低头，不紧不慢又开始清点碗筷。

“潮湿的夜啊，”她叹道，“有些回忆就像老鸟笼，明明生锈了，却还晃着。”

沈屿却不愿放过，“二十年前，那场失踪案也是下着这样的雨。你那时候有没有见过董雅静？”

摊位周边忽地安静下来。只剩铜铃偶然晃动的轻响，与巷底水流的喃喃低语。

冯老太缓慢地靠在摊边，目光落向鸟笼下的黑影。

“雅静……是个可怜又认命的孩子。我只记得，她来夜市那年的雨夜，和你一样，坐在那笼下发呆。笼里有一只斑头麻雀，叫得欢。后来人没了，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剩下这旧笼。”她声音平淡，仿佛说着不相干的故事。

“可那场雨夜后，小镇丢了的东西，就再没找回来。”

沈屿紧紧盯住老人。

“这个女人是谁？”他指着照片里朦胧的背影。

冯老太失笑，摇了摇头，慢慢扯紧了兜里的围裙。

“每个人都问我那张旧照片。你也好，雅静也好，嘴里绕来绕去找答案。可旧笼笼不住飞鸟，时光也喂不饱早就想逃的影子。”

雷声闷闷地在天际滚过，夜市的灯光颤了一下，铜铃在风里微微荡漾，笼影拖长，划出模糊不清的轮廓。沈屿抿着嘴，指尖轻敲照片的角落，细看下方隐约有“1994.5.16”一串手写字迹。

他低声道：“这一天，正是二十年前那起学童失踪案发生的日期。”

冯老太的表情在流光中晃动，脸上的皮肤较以往多了几道沟壑。她抬起头，目光决然。

“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想往死里剖开旧事。我只说一次，照片里的事我不记得了。你别问了。”

沈屿闻言，心头重重一滞。他突然想起那个总是背着旧布书包、用歌声安慰小同学的女教师，董雅静。

“你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记得？”

冯老太自嘲地一笑。

“人老了，有的事，是不想记。有的，是记不起。”

突然，巷子尽头传来一阵铜铃声，由远渐近，节奏混乱而急促。冯老太一怔，下意识握紧手里的抹布。

沈屿闻声转身。远远看见陆琦，披着湿透的旧风衣，手握着一根铜铃挂饰，步履急促地朝馄饨摊奔来。

陆琦的眼神闪烁不定，张口无声，快速在手心里比画着手语。沈屿瞥见少年指尖反复，比出“鸟”“锁”“琴”几个简单符号。

冯老太脸微微有些发白。

沈屿迅速反应——

“陆琦，你说的鸟，是谁？”

陆琦扭头指向那只吊在梁上的旧鸟笼，手语比画成笼门打开的样子，随即又指紧自己怀里的铜铃挂饰。

沈屿被这串无声语言引向一种隐隐不安。他问道：“铜铃，是暗号？还是钥匙？”

陆琦用力点头，随即将手伸进怀里，紧紧握住铜铃，然后在湿漉漉的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模糊但鲜明的字：“解。”

风卷着巷口的雨，掠过馄饨摊前残留的热气。冯老太沉默许久，低下头，将摊上的收据纸一叠一叠折起。她终于抬眼，嗓音低哑。

“沈屿，你既然要问，就收好这张照片。铜铃响，是解，是锁。鸟飞笼空，有人回不来，有人还困在旧笼里。”

雨水自屋檐跌落，打碎灯下攒动的黄色光圈。沈屿抚平照片，将其与董雅静课本、那几张数字奖状并列收进公文包。他忽然感觉，照片上那少年泪水如线、女子的影子、鸟笼的锈迹，都与他自身的童年阴影隐密重叠。

一连串童谣在他脑海深处浮现：

铜铃响，夜未央，

旧事锁，鸟自翔。

梦中影，雨成行，

不见旧人归故乡。

他闭眼听雨，将童谣的每一字与照片残影一一对应。

夜市渐归冷清。冯老太默无声息地端起一只铜盆，静静冲洗。她偶尔低头，对着窗外喃喃。

“旧笼笼不住飞鸟。你想救谁，就先问问自己，记得什么、忘了什么。”

沈屿视线与她交错了一瞬，却发现老人眼角藏着难以化开的痛苦。

他起身离开馄饨摊，肩膀被细雨打湿。案情的线索在他脑中翻涌——董雅静、陆琦、蔡帆，甚至自己，都曾是某只飞鸟或某道铁笼。

夜风微凉。沈屿低头快步，在湿滑石板街上迈开脚，身后铜铃声久久回荡。

灯火里，馄饨摊昏黄的帆布招牌晃成一团夜色，鸟笼悬晃，影子投射到空无一人的长凳上。铜铃孤独地响一次，仿佛预示着记忆里再难合上的裂缝。

沈屿走至巷口，雨打在围墙上，溅出一圈圈水花。他抬头望见前方钟表铺的檐角，有人立在暗处，身影模糊。怀中的公文包紧紧夹着照片与童年，心底生出一股复杂的暖流和隐痛。

往昔的谜题卷土重来，他知道，这一夜己悄然敲开通往二十年前那场雨夜的门扉。

而那只鸟笼，和飞出的鸟，或许正引领他奔赴一场无人逃脱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