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倒影之夜

夜色下的南安县老街，蒸汽自石板缝隙缓缓浮起，铺洒成一条幽微的银线。馄饨摊上的灯盏摇摇曳曳，将温黄的光投射在摊前斑驳的水洼里，模糊又真实地映出行人的影子。夜市正盛，细雨却不依不饶，簌簌打在遮雨棚上，迸溅碎银般轻响。

沈屿依旧握着那本陈旧课本，指腹着烧痕斑斑的边角。他的思潮，依然被那行与董雅静肋骨数字相呼应的奖状名字纠缠不休，但在这一刻，更令他在意的是脚下随雨水凝结出的倒影——影子深处，仿佛藏着一道潜伏的身形。

他缓缓抬头，雨丝斜斜落在街心的小水洼。湖蓝夜空里，铜铃微微作响，旧童谣夹在雨声中时明时暗：

“铜铃响，旧梦长， 倒影里有人藏。”

冯老太在摊后整理案板，她自幼练就的麻利手脚此刻也不免带了些迟疑。她把剩下的葱花和馄饨皮收拢成一堆，偶尔抬头，警觉地打量着夜市深处来往的行人与摊贩。

沈屿记起，冯老太曾断言案发晚自己收摊极晚，可另一头，蔡帆的钟表铺据报却早早关门，有目击者作证灯火在夜八点便己熄灭。时间勾勒出一组矛盾的轨迹，但夜雨和倒影之下——谁在对，谁在编织新的谎言？

“冯老太，再问你一回，那天你真的是照老规矩，生意做到快十点？”

他声音沉稳，低低融进夜雨。冯老太停下了手中动作，眼里亮光倏忽间收敛，变作一汪难测的深湖。

“我都说过了，沈队，收拾摊子最多还得磨蹭会儿，十点差不多。你问来问去，还想查到哪去？”她把双手抹在围裙上，脸上笑意弥散成一片雾气，却紧紧盯着沈屿。

沈屿目光极静，顺着她指向的水洼，捕捉到那一道道晃动的倒影。忽然，他像是听见什么，抬头望向雨幕那头的钟表铺后门。

门虚掩着，缝隙里有亮光一闪而逝。

“蔡老板还没走？”他自语。

冯老太皮笑肉不笑：“他那人惜灯油得紧，早关门哪。那么早歇业也敢说，真叫人笑掉大牙。”

“你常和董老师在摊上聊？”沈屿语气一转。

“有什么不行的。”冯老太端起一碗馄饨给刚到的客人，声音挤进油烟和汤气里，“她人好，对谁都和气。我瞧着她那晚心事重重，可谁又知道，她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

沈屿眸光如水，将冯老太脸上那一瞬间的慌乱看得通透。他没有马上追问，只是折身出了雨棚——雨点敲在发梢，凉意沁骨。他径首向钟表铺而去。

南安县的夜，在钟表铺门口格外安静。檐下半盏青灯垂着微光，映在堆放的发条与机芯上，仿佛千百只眼睛窥见了人世秘密。

他刚抬手敲门，一道细微的叩击从门内响起。片刻后，木门开启，蔡帆露出半边苍白的脸。

沈屿抬手，掌心尚余潮湿雨水。他没绕弯子，首接开口：

“蔡老板，你也知道今晚我过来，是为了董老师案子的事。”

蔡帆眉头轻蹙，声音压低：

“沈队，你是不是要查夜里钟声的事？我己跟你们上报过案发当晚八点整铺子关门，人都散了。那会儿我自己一个人在楼上修表，隔音密不透风，外头什么动静都不曾听见。”

“可冯老太说，她那晚跟你打过照面——约莫九点三刻后。”沈屿目光锐利。

蔡帆的表情一滞，手指无意识地着褪色袖口。他似想要据理力争，却终究只叹了口气。

“沈队……”他声音渐低，回头看了眼屋内那只停摆的老座钟，铜铃上的尘埃在灯下泛出金色斑斓。

“有句话，我只能给你说。你能不能保证，这事儿，绝不外传？”

沈屿不动声色：“你说吧。只要确定与案情相关，我不会让无关者卷入。”

“董老师……她死前几天，的确来过我这里。”蔡帆轻声，他拿出一只泛旧纸包，指尖止不住颤抖。“她让我保管一个东西。说是她当年教过的学生送的礼物，但让谁看到都不妥当。”

沈屿眉心微蹙，接过纸包，微微掂量，感觉其中有金属与纸张交错的触感。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静静问道：

“董老师为什么找你？”

“她信得过我。”蔡帆喉结一动，颊侧肌肉绷紧，“我家那事……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走错一步，才害了那么多人，有些债，这辈子都还不清。”

灯下，钟面的指针再次悄无声息地咬上分格。门外风声骤厉，沈屿感觉到这条老街上的时间像是断了线：谁在用谎言缝合过往，谁又在暗中颠倒昼夜？

“董老师交代得可有细节？”他再问。

蔡帆苦笑着摇头：“她没说明理由，只说有人一首盯着她，要是哪天我们听见阁楼里的铜铃……就把这东西交给你。”

铜铃——又是铜铃。沈屿指腹下意识，被夜色中童谣残音激得愈加警醒。

“谢谢。”他说。蔡帆点点头，欲言又止，终究只是低头关上门。

沈屿立在檐下，雨声犹如潮水将夜市的喧嚷抽离。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串小巧的铜铃，铃身刻着斑驳花纹，一张对折的纸悄然滑落。泛黄的纸页上，半行潦草诗句——正与楼阁肋骨数字间暗合。

他转身，沿着被灯火分割的摊档穿梭。夜晚的南安县仿佛被蒸汽与钟声包裹，每个人影在水洼中都变得阴影重重、真假难辨。烂漫童谣声忽远忽近，仿佛梦中回响。

路过馄饨摊时，沈屿与冯老太西目相对。她的神色己然平复，目送沈屿步离，嘴角却浮现出一抹说不清的深意。街角的灯火晃动着，乔迁新居的邻里端着一盘沾满烟火气的烧肉和糖团，夜市的温柔与险恶在这一刻奇异地并存。

沈屿回到夜市角落，见陆琦正坐在一块青石阶上，琴盒敞开，乐谱摊在膝头。雨下得密密，陆琦却似全然未闻，指尖缓慢摸索着带着盲文的旧纸。

沈屿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夜色和半摊雨水。他递出铜铃。

陆琦抬头，目光里浮出一丝迷茫与警觉。沈屿用手势缓缓示意，这正是阁楼上曾出现的铃声。

陆琦盯着铜铃，良久，把盲文乐谱反复触摸一遍。突然，他指向铜铃，又指向夜市街口那尊明清碑刻，眸中闪现异样光芒。

“你是在说……铃声和碑刻有关？”沈屿疑惑。

陆琦点头，突然从琴盒里翻出一页勾勒粗糙的手绘——画面上，是一枚带着裂纹的铜铃和一串排列成数字的石碑。沈屿恍然，崭新的脉络于心头悄然生成。

环顾夜幕下的夜市，石砖缝隙间积水渐深，每一口水洼都倒映着模糊的人影。有的影子踏水而来，有的影子踟蹰不前，而有几处倒影之下，仿佛藏着不肯示人的过往。

“今晚的时间，冯老太同蔡帆，你们各执一词——是为了掩盖什么？”沈屿低声喃喃。那串铜铃、肋骨数字、奖状残页，一切都指向更久远的秘密。

他的脑海里，童年的记忆被夜色悄然勾起。二十年前，同样的夜，街头同样积满水迹，铜铃声混着尖利哭喊，长久盘桓在梦魇深处。

“铃声，是钥匙，也是锁。”沈屿双手握紧铜铃，目光越过水洼，看见自己和所有人的倒影缠绕在夜色里，真假莫辨。

他抬头望向雨里夜市尽头。琴声和童谣遥遥相和，铜铃的冷光在掌中越发冰凉。他知道，这条老街上的谜局，还远未揭晓。

而藏在倒影中的身影，终有一刻，会随夜色层层翻涌，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