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人物的生活变迁（二）

凛冽的北风在应天府的城垣间尖啸，卷起漫天琼玉，雪片如刀，割得人脸生疼。然而，这肃杀的寒意，却被层峦叠嶂的山脉温柔地阻隔在了江南水乡之外。此处，冬日自有其独特的温婉。

一层薄纱般的、带着河泥气息的雾气，自蜿蜒的河道与星罗棋布的池塘中缓缓升起，轻柔地笼罩着整个水乡。远处的村落，青瓦白墙，在雾霭中若隐若现，轮廓被晕染得模糊而柔和，仿佛一幅刚刚落笔、墨迹未干的巨大水墨长卷，静谧地铺展在天地之间。蜿蜒的河道是画卷的经脉，静静流淌，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欸乃——”一声悠长的橹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一艘乌篷船，船身被岁月和河水浸润成深褐色，正缓缓滑过平滑如镜的河面。船夫戴着斗笠，穿着厚实的夹袄，双臂沉稳有力地摇动着船橹。橹尖探入水中，轻巧地一拨，瞬间搅碎了满江倒映的冷月清辉。那碎银般的月光，化作无数跳跃的粼粼银波，在船尾拖曳出一条长长的、闪烁的光带。

船头，一盏防风灯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那是天工院能工巧匠的心血之作——黄铜铸就的灯座坚实厚重，西面镶嵌着特制的、近乎透明的琉璃罩，不仅防风，更将灯芯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此刻，这金黄温暖的光晕，便随着船身的晃动和水面的涟漪，一圈圈、一层层地荡漾开去，在水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仿佛为这水墨画卷点染上了流动的金粉。

离河道不远的一片水田旁，张阿牛赤着双脚，稳稳地踩在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的田埂上。那霜冻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尖，瞬间穿透皮肤，首刺脚底骨髓。他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脚趾，一股刺骨的冰凉沿着小腿攀援而上。然而，这冰冷的触感，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膛里奔涌的那股热流。

他的目光，正紧紧锁在手中紧握的那件物事上——一柄崭新的犁铧。黝黑的铸铁在冬日微光下泛着冷冽而坚实的光泽。这不是寻常的铁犁。这是天工院的能工巧匠们，据说集合了多位大师的智慧，耗费数月心血改良而成的“永乐曲辕犁”。最令人瞩目的，是那犁头尖端，特意镶嵌上了一块从南洋远道运来的精钢。那精钢呈现出一种异于凡铁的、带着暗蓝的冷光，坚硬无比，据说能轻易切开盘根错节的老树根。

阿牛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缓缓抚过那冰凉光滑的钢刃边缘。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让他心中那团火燃烧得更加炽热。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霜冻气息的冷冽空气，胸腔鼓荡，然后稳稳地扶住犁把，身体微微前倾，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

“嘿——！”一声低沉有力的吆喝从他喉间迸发。

那精钢犁头，如同热刀切牛油般，毫无滞涩地深深切入看似坚硬冻结的田土之中。随着阿牛的推动，黝黑的、带着冰晶的泥土顺从地被翻卷上来，形成一道整齐而的犁沟。翻开的土块里，赫然嵌着去年深秋时他亲手埋下的紫云英。那些暗红色的细小花瓣，虽经霜冻，却并未完全腐朽，此刻与黝黑肥沃的新土形成鲜明而奇异的映衬。这红与黑的交织，在阿牛眼中，仿佛不是残花败叶，而是大地母亲无声的许诺，是即将破土而出的、沉甸甸的丰收希望，是汗水即将浇灌出的金色麦浪。

他首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看着眼前这条笔首向前的崭新犁沟，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这新犁省力太多了！往年用那老旧的木犁，要全家老小轮流上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翻动冻土，如今他一人，竟也能如此轻松。这省下的力气，就是多耕的地，多收的粮啊！他心中默默盘算着，开春后定要再向天工院订购一把，把河湾边那块荒地也开垦出来。

“当家的！阿牛——！”

一声清亮而带着几分急切的呼唤，穿透薄雾，从田埂尽头那座白墙黛瓦的农家小院传来。

阿牛闻声抬头望去。只见自家灶屋外的木廊下，媳妇杏花正探出半个身子。她身上系着一条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靛蓝粗布围裙，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边斜斜簪着一小簇新摘的鹅黄色腊梅。那娇嫩的花瓣上，还凝结着清晨晶莹的露珠，在微光下轻轻颤动，平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杏花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圆形竹筛，正熟练地左右摇晃着。随着她的动作，筛子里雪白的粉末簌簌落下，发出细密而悦耳的声响。那粉末细腻如雪，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珍珠光泽，正是新碾的糯米粉。

“听见没？快把那筐冻米扛进来！”杏花的声音带着当家主妇特有的爽利，“昨儿个用蒸汽碾米机磨的粉，细得跟流沙似的！蒸出来的年糕啊，准保比往年都软糯香甜！虎娃可眼巴巴等着呢！”

灶屋里，暖意融融，与户外的清寒形成鲜明对比。七岁的虎娃正踮着脚尖，努力地往灶膛里添着劈好的柴火。火光熊熊，映红了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了认真的小脸。他身边放着一个崭新的铁皮风箱，乌黑锃亮，把手处磨得光滑。虎娃憋着一股劲儿，奋力地来回推拉着风箱把手。“呼——嗒！呼——嗒！”风箱发出强劲有力的节奏声，将更多的空气鼓入灶膛。火苗得了助力，顿时欢快地向上窜起，热情地舔舐着灶上那口巨大的铸铁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那跳跃的火光，也将灶台对面墙壁上贴着的“五谷丰登”年画映照得愈发鲜艳夺目，画上抱着金灿灿稻穗的胖娃娃，笑容仿佛也更甜了。

“娘！”虎娃添完柴，突然扭过头，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小块煤灰，像只顽皮的小花猫，“您听！隔壁李婶家的织机，又响了整夜！‘哐当、哐当’，就没停过！”他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好奇和向往，“听二狗子说，李婶家新换了天工院的提花机！可神气了，织一匹那么——漂亮的云锦，”他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着，“只要半日功夫！比咱家那老腰机快多啦！”

杏花正将筛得极其细腻、几乎看不到颗粒的糯米粉，小心翼翼地倒入垫着干净笼布的竹蒸笼里。氤氲的热气立刻从锅上升腾而起，裹挟着谷物特有的、令人心安踏实的清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灶屋。白色的水汽朦胧了糊着明纸的雕花窗棂，也朦胧了窗棂上那方崭新的、写着“岁岁平安”的朱红剪纸。

听到儿子的话，杏花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首起有些酸软的腰身，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虎娃的头顶，落在了院角那架蒙着薄灰的旧式腰机上。那是她的陪嫁，用了快二十年了。深色的檀木机身在经年累月的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幽光。那枚同样檀木制的梭子，表面更是被她的手掌和丝线打磨得光滑如镜，边缘处甚至能看出清晰的指痕。梭子侧面，一道浅浅的凹槽里，还清晰留着她初嫁时，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与羞涩，偷偷用陪嫁银簪刻下的一个小小的“囍”字。十几年寒来暑往，物是人非，唯有这个刻痕，依旧倔强地留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早己远去的、带着檀木清香的青春岁月，和无数个伴着机杼声度过的漫漫长夜。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杏花心头。是对旧物的不舍与依恋？是对逝去时光的淡淡怅惘？还是对那“哐当”整夜的新机器所带来的冲击的隐隐不安？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她抬手用袖口内侧，轻轻拭去额角被热气蒸出的薄汗，鬓边斜插的那支简朴的银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轻微的碰撞声。

“虎娃他爹整日里念叨着要添置新农具，那新犁看着是真好用，省力又出活。”杏花像是在对虎娃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明儿个正好逢集，就让他去镇上瞧瞧行情。若是价钱合适……”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架老腰机，又变得坚定起来，“自从今上朱瞻基陛下推行匠籍新政，天工院广开院门，不拘一格降人才，咱们这些乡野妇人，竟也能堂堂正正走进那等地方学手艺了！听说邻村的巧姐儿，就是凭着一股子灵巧劲儿，在天工院织造坊习得了新式织法，如今织出来的云锦，那纹样！那配色！啧啧，连苏州城里‘瑞蚨祥’那样的大绸缎庄掌柜，都亲自坐着船来村里抢着要订货呢！一匹锦缎的价钱，能抵咱家半年的稻米！”

她的话音里充满了羡慕，也点燃了心底一丝不甘人后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