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隐秘身份

“望丽影，听说你的工作就是做得比别人仔细。”王主任的声音，隔着手机屏幕都透着老家的亲切鼓励。他没来得及挂断，丽影手机上还闪着刚刚看过的今天会出试用通过的通知。指尖蜷缩，心却微微有些温热。

空气凝结了一瞬，城市黄昏的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铺洒进来，把高楼拉出一道长长的剪影。办公区早己人影稀疏。

丽影把桌上的数据表反复核查，每一行数字都映着自己万千次校对的痕迹。期间她听同事议论，她在这里通过了试用期，成为留下的七个实习生之一。

倒水的动作还有一丝抖。午后递交报告那一刻，她站在办公室正中央，内心像兜住了最锋利的山风。领导们只是低头看资料，敷衍地点头，仿佛她只是档案馆中一页平平无奇的表项编号。可那个熟悉的声音——王主任，只一通鼓励，像让小山村那片泥土也在这座陌生城市开了一丝浅浅的裂缝。

她把表格合上，小心翼翼地收进帆布包里。抬头时，却正对上一道目光。

那是笋克甲。

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袖口整洁地叠好。克甲站在高台边缘，背后的琉璃窗把头发也映得微微发亮。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静静看着，不带嘲笑，也不带鼓励。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丽影想自嘲地笑一笑，喉头却只是发着干涩的哑音。

“数据，做得不错。”克甲低声开口，语调平稳温和。丽影本来因试用紧张积攒的一肚子话，却在对方这句话下，忽觉疲惫得厉害。

她点点头，低头收拾东西。她还记得初见时的尴尬——似乎每次在对方面前都难以自如。

“最近回家了吗？”克甲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关心，又像只是随口一问。

“嗯。”丽影只想逃开，于是迅速抱着包擦身而过，步履匆匆。

她没有看见，克甲的目光在她身后停留了很久，像在仔细思忖什么。

——

电梯停在十九楼，门开时吹来一阵冷风，电梯里只有丽影一人。公司清理的保洁大姐在一楼门厅拖地，地板反光明亮，映出丽影怪异的侧脸。她迈出去时，头顶忽然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刚刚人事部说，那个派去农村调研的实习女生，两轮淘汰竟然都过了？”

“真有意思啊。之前还听说，和总裁的小儿子私交不错吧？你见过他们天天一起加班吗？”

“嘘，你可别乱说，说不定将来人家真是……你想，咱们这种普通员工还不是鞍前马后地干，谁遇上了贵人谁上位呐！”

冷风灌进耳廓。丽影顿住脚步，那些窃窃私语像夜晚峡谷中盘旋的萤火，零星又黏腻。她背紧包带，感到脊背发凉。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贴上“攀附权贵”的标签。更恐怖的是，那两人的语气仿佛真的知情许久。而自己，被蒙在鼓里，一步一步走到了聚光灯下最尴尬的位置。

乡下出来的孩子，她比谁都知道“关系户”的标签有多具毁灭性。这些年因为“靠山”升迁的传闻，她在玉龙村也见过。可如今，这东西居然落到自己头上。

丽影咬牙冲出公司大门，夏夜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街道灯火闪烁，龙恒广场的白玉兰隐约飘过夜风里最平凡的芬芳。她想找个地方坐下，但西周都是陌生冷清的水泥座椅，任凭晚归的白领快速穿梭，没有一张属于她的椅子。

她紧抓手机。在屏幕上看到一条未读消息：

【妈妈：小影，早上太阳晒了你的那床被子，记得下次回来带新衣服……】

家乡的土路浮现在脑海。那种泥泞里穿梭的脚劲，使她咬紧了唇角。

一字一顿地回了消息，丽影最终拖着腿进了地铁。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疲惫的面孔。她坐在最角落，脑中不停折返地想：

“克甲……到底是谁？”

——

第二天，龙恒人事部的通告贴在内网最新一行：实习考核结果发布。

每个实习生都在自己的桌前坐如针毡。丽影一夜没怎么睡，硬是靠着赵美琦早晨塞来的咖啡，才没有在电脑前合眼。

等到上午十点半，铃声忽然响起，人事专员抱着一叠材料走进来。

“望丽影留下，参与新一轮客户回访。”

一行名单念完，办公室里投来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丽影咬着牙，静静收拾资料，余光里看到工位对角的克甲缓缓合上电脑。他站起身，动作安静却很有分量。

所有人都被这阵仗弄得紧张。她低头走到会议室，却听到门外有女生小声嘀咕：“说不定人家真有关系呢，你看，项目分配都特殊。”

丽影的心被这些话，无声地撕扯着。

会议刚开始不久，领导讲到新项目时，特地用肯定的语气点了她的名字：“望丽影，你这次表现不错，希望你以后带头作表率。”

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一下。丽影首觉这些话，分明是给某些人听的。

她的脸热到发烫。会议一结束，她第一个冲出来。背后，克甲的脚步始终跟着。办公室光线被层层卷帘裁切着，像是命运忽然投下的阴影。

楼梯间里，丽影忽然顿住。

“你——”她转过身，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倔强，“你到底……是谁？”

克甲沉默。

光影之间，他的侧脸像雕刻出来一样。楼道安静，只剩两人的呼吸。他终于低头，把目光投进她的眼里。

“我姓笋。”他说。

那一刻，丽影脑子里闪过龙恒集团创始人“笋克辉”的新闻头条，闪过那些浮光掠影的家族照片。她发觉自己的困惑正在逐渐化成一丝脆弱的愤怒和羞耻。

“你为什么瞒着大家？你接近我，是不是……是不是另有目的？”她攥紧了帆布包带，声音尖了起来。

克甲皱了下眉头，许久没有回话。最后他说：

“身份只是一个符号。我没有恶意。”

丽影冷冷地盯着他，没有再追问。空气在两人身边凝住，楼梯间的白炽灯噼啪作响。

“希望如此。”她低声说。

——

午休时分，赵美琦端着饭盒在茶水间“巡逻”一圈后，总算找到她。

“望丽影，你干嘛跟丧尸似的，人都找不到了！新项目上了，你不是该高兴吗？”美琦一屁股坐到旁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丽影闷声闷气地“嗯”了一下，不说话。

“是不是又有人说你靠人关系上位？”赵美琦像只探头探脑的鹦鹉，低声问她。

丽影斜眼看了赵美琦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她想哭却忍住了。袖口下，指尖己经有些发白。

“你别理他们！”赵美琦一副轻车熟路的口气，“大公司烦着呢，但你能留下来是你真有能力，那些小嘴碎说几句算什么？”

“他们说克甲……是公司老板的家属。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丽影小声道，语气里满是复杂。

赵美琦一下噗嗤乐了：“你以为人家姓‘笋’，不就是龙恒的那一大家子吗？他在我们学院里都算传说级别的。可是，人家能跟普通实习生混一块，说明他没架子啊。”

丽影怔住。赵美琦瞥她一眼，不笑了，忽然语气诚恳地说：

“我跟你说，城里人才见惯了关系户。真正的好人，是你自己做出来让他们认可的。别人说什么都白费。你就照你自己的节奏，把东西都干好。”

小山村的泥土和城市地砖，仿佛在这句简单的“干好本职”间找到了唯一交界的通道。

丽影抱紧饭盒，默默点头。

——

午后的阳光照进茶水间，把那只旧帆布包照得发白。纸袋里还装着家乡母亲包的山药干和腌萝卜。丽影凝视着那些食物，仿佛借着味道回到离自己很远的小山村里。

她想起小学毕业那年，王老五曾在大槐树下拍着自己的肩膀：“小影，出去要做个人。不是只会考试的人，是做事的人！”

城市里的流言蜚语、身份的坚壁，仿佛都化在那句“做事的人”里。

下午两点，丽影调整好状态重新投入工作。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是客户回访的通知。她本能地挺首脊背，深吸一口气，把那些褒贬不一的目光一一推出脑海。

她走进会议室，刚巧看见克甲也在。两人相对无言。丽影没有再去追问，只是礼貌地点头，专注地翻开笔记本。

克甲与她分成同一组。他递上一沓复印资料，面无表情。指尖碰到丽影的手时，她微微一震，然后迅速收回。

整个下午，团队气氛格外压抑。每一道提问，每一次翻页，都像在隐喻一个暗流涌动的谜团——他们的合作，还能如前几周那般默契吗？

丽影屏住呼吸，把主导权交还自己。纸笔沙沙作响，她一口气列出八条客户沟通要点，细致地补全团队遗漏的细节。克甲看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项目结束后，负责人走进来，点名表扬道：“望丽影的客户沟通表值得大家借鉴，出现问题也能自查修正，这很好。”

丽影抬头时，克甲正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里多了一层难以描述的柔和——仿佛在说，真正的价值与身份无关。

——

夜色下班时分，丽影和赵美琦一起沿着龙恒广场外的林荫路走出公司。车水马龙的喧嚣把脚步映照得有些发碎。

“影子，今晚想吃什么？庆祝下呗！”赵美琦扬着手臂，神采飞扬。

丽影轻笑了一声：“你不是才说这些事儿没什么可显摆的嘛？”

“那也是得鼓励自家的小英雄嘛！”赵美琦眨眼，“对了，村里王老五主任不是常说你混得好要请他吃海鲜？以后这机会肯定有的！”

丽影被她的调皮逗乐。夜风灌进口袋，包里那只帆布包随步伐轻轻撞着。她忽然觉得，这一切的疑惑和压力，又有什么打不垮的？

她看向夜色中的高楼。巨大的广告灯箱上横贯着龙恒集团醒目的LOGO。楼后的远方，是通向家乡的小路，和无数渴望着在城市立足的少年。

丽影低声开口：“美琦，谢谢你。”

“谢我干嘛？快点——给我讲讲农村女孩靠实力打脸都市狗眼的励志剧本呗！”

林荫道的灯光温柔地铺展开去，把两个并肩走着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同一时间，公司高管会议室正召开一场内部例会。

笋克辉目光如炬，在一众管理层间巡视。克甲站在父亲身侧，脸上看不出情绪。

“基层项目，给新一代一些机会。企业不能只靠家族裙带，要用真本事说话。下个月，公司派个年轻人回农村做调研，看看基层需要什么。”

会议室气氛顷刻变得紧张。

父子俩的目光短暂交汇。克甲低低应了一声。

窗外，夜幕缓缓拉开，市区灯光像一条条金色的河流，在黑暗中奔涌向远方的小村庄。

——

深夜十一点，玉龙村村委会办公室灯还亮着。

王老五喝着廉价绿茶，捏着手机，看着望丽影“通过实习期，进入新项目组”的微信消息，咧嘴一笑。他一边把消息转发给村里同伴，一边喃喃自语：

“小影呀，总算没给乡里丢人。”

门外的稻田传来蛙鸣。夜色如墨，一个人的灯光，照亮了南方小村和大城市间遥远却柔韧的连接。

——

地铁车厢里，丽影靠在车窗，看着窗外疾驰的隧道景色。手机屏幕亮起，是王老五发来的一条语音：

“小影，别怕丢人。你是我们村走出去的人，自己行得正，不怕人说闲话！”

她轻轻闭上眼睛，嘴角有一点点笑意。

城市太大，流言铺天盖地。可只要脚下坚定，天南海北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龙恒广场的夜风寂静，把她和家乡微弱的联系吹得愈发明显。她重新打开帆布包，把那些母亲亲手包的家乡干粮捧了出来。

一口一口，咸涩却踏实。

——

星光下，笋克甲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他反复翻看着一个陌生的客户回访表，上面丽影工整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都充满着压力下的坚韧。

他轻声叹息，翻开手机通讯录，在“望丽影”的名字下停顿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发出那条讯息。

桌面一侧是父亲留的文件：“下一代责任，既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社会。”

克甲的指尖敲击着桌面，窗外万家灯火，仿佛无声地召唤着每一个在城市与乡村间踽踽独行的人。

片刻后，他背影融化在昏黄孤灯下，目光也没再停留。

夜色如洗，所有命运的暗流，交汇在城市与山村间的一片静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