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阶层缝隙

夜色缓缓落在龙江市，玻璃幕墙后的城市灯火开始在高空里交错。望丽影抓着一叠资料，脚步在集团总部十六层走廊间急促而轻盈。她心里压着沉甸甸的任务，又怕惊扰这份被台灯映照出的静谧。

今晚，是城乡青年交流项目的最后一次集体培训。集团特批会议室，要求参与各部门核心青年集体出席。主题，正是围绕最新“下乡计划”的取舍与未来。丽影一边翻看议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排练着。这个夜晚，她预感到，会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风浪。

走廊转角，“哒哒哒”高跟鞋急促声临近。是项目管理组的郝典正，脸色倦却神情锐利。“丽影，方案你准备得怎么样？听人力那边说，报名对象里不少首系会反感下乡，尤其资源组有人私下聚了个讨论会——你可得顶住。”

丽影用力点头，声音低却坚定：“我做了个小设计，等会儿你帮我盯下现场秩序就行。能不能说服他们，就看今晚了。”

郝典正勾起嘴角，拍拍她肩膀：“你行的。比城里娃结实多了。”这玩笑在当前气氛中竟意外舒缓了几分紧张。两人对视一笑，各自进场。

会议室里气氛冷冽。年轻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分明划出了隐形阵营。丽影熟稔地观察，最右侧是信息部组员，个个都市范儿，神情傲然；角落几人神色拘谨，是玉龙村来历练的实习生。笋克甲坐在靠窗位置，神情平静，偶尔下意识手指，他的出现像是界限上的绿灯，但眉眼间难掩一抹深思。

“大家都到齐了。”丽影运气聚声，微微俯身：“今晚我们讨论城市与乡村对接的具体痛点，希望大家都坦诚畅所欲言。”

几双眼睛里隐隐有火苗，疑惑、抗拒、兴奋、矛盾……她暗自提气，准备迎接这场鏖战。

主持人宣布“自由发言”环节，尴尬的沉默片刻颤过。忽然，一个扎着马尾、带着金边眼镜的女生举手发问。

“请问……我们真的相信‘下乡’能改变命运吗？说到底，乡村基础差、资源薄，人才只会被吸光……我们倒是干一两年，最后不还是要选城市？”

话音落地，附近的都市青年一阵低声窃笑。对面的玉龙村实习生脸色渐僵。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丽影略一停顿，将目光递向笋克甲，对方微不可察地点头，像是无声的鼓励。她忽然换了个提问，“留在城市，就一定会成功吗？走进乡村，就注定落后吗？我能不能请各位，参与一个‘角色互换’的小游戏？”

场内小幅骚动，有人抽了抽嘴角，有人不屑地撇撇嘴。但郝典正率先配合，手一挥：“行啊，说来听听。”

丽影从箱子里抽出卡片，分成两个颜色。“红色是‘城市青年’，绿色是‘乡村青年’。请大家随意抽，扮演卡片的主角，设想明天你得以新身份上岗——

在群山环抱的玉龙村小学，

或者龙恒总部新项目团队，

你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都市青年们窃窃私语，显然觉得这只是“做做样子”。玉龙村来的几位却顿时紧张，内心纠结写在脸上。

“那么，我们先请抽到‘乡村青年’角色的同学谈谈：你们初到城市，最怕什么？最希望得到什么？项目组长，也请你们作为‘城市青年’，站在家乡孩子的立场试试。”

会议室一时鸦雀无声。终于，一名外貌斯文的青年咳嗽一声，带着些克制的高傲：

“如果我是玉龙村的毕业生，我最怕自己跟不上节奏，被同龄人瞧不起，努力了还是被边缘化……希望有人肯指点，不是冷眼看路。”

这番话不经意把自己往上抬，却道破了现实残酷。丽影眸色一深，补充道：“的确，每次我回玉龙，就会有人问‘丽影，城市好混吗？’‘是不是只要肯拼，命运就能逆转？’可等他们真来了，才发现一切没那么简单——房租、关系、语言障碍，还有性格与自信，一步步让他们迷失。”

对面，赵美琦（远程视频参与）的头像亮了下，突兀插进队列，笑嘻嘻打破僵局：“我刚‘下乡’回家几天，才发现城里学到的那些精明、进取，碰到老父老母和地头的泥巴根本不管用。乡村的现实换个身份就沉甸甸地砸过来，只有真正体验过，才懂得彼此的不易。”

全场终于浮现一丝共鸣。丽影趁势挥手，“我们换一组，请‘城市青年’试着设想，突然接替玉龙村小老师的生活，你们会面临哪些困扰？”

从未考量过这样角度的都市青年面面相觑。有人弱弱地说：“也许，会孤独？怕自己什么都带不走，努力付出却没人看见。”

丽影将这几句记在心里，轻声道：“我十岁时，小学里每学期都有老师走了。最怕不是挨饿、不是穷，是第二天清晨醒来看不到熟悉的身影，那种被世界放弃的滋味，你们懂吗？”

话锋未落，靠窗的克甲忽然发问：“所以，你认为我们该如何重新布局资源，让每个身份都有真正选择的权利？不只是被动轮换，而是有尊严地择路前行？”

他的目光精准，语气低却暗藏力量。此言一出，议论声渐低。丽影看向他，目光中透出感激，顺势引入下一个环节。

“下面，我讲个故事。”丽影将灯光调暗，一张老照片投在墙上——玉龙村小学的黄泥操场，几个孩子追着旧皮球奔跑，身影细小却生动。

“这是我家乡的学校。五年前，有个叫邵云的哥哥，被村书记劝回家当代课老师。他大学毕业，梦想留城，但母亲生病，他义无反顾回村。最初，他觉得这世界对他不公，每天晚上对着砂锅哭。但两年后，镇上派他主持电子图书室，引得镇里娃娃喜欢上网络、故事和科技。他得的不是城里工资，而是自己重新塑造了村子和自己。后来，他再进城复试，考上了研究生。”

丽影顿了顿，目光落在团队中最抗拒者身上：“勇敢‘下乡’，未必是服从命令，也许是一次主动选择——不是被牺牲的底层，而是也能影响世界的‘种子’。只要彼此信任，资源就不是单向流动，成长也能是双向奔赴。”

墙角，那个曾公然质疑的青年，猛地抬头。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气氛悄然变化。

克甲忽然缓缓开口，声音清朗，透着少有的自省：“小时候我总听父亲说‘龙恒选人才，靠的就是家教和底子’。后来入职，发觉身边优秀的人绝不全来自都市圈。丽影，你讲的故事让我想起……曾经也有一位集团高层，出身农村，他工作比任何人都勤奋负责。只是我们很多时候，不自觉地将本能优势认作理所当然，忽略了‘机会’对所有人并不公平。”

空气似乎柔和下来。次第诉说中，现实的不平等和命运缝隙浮现，又因真实故事而悄然弥合。

郝典正见局势转暖，索性拿出纸和笔：“要不今晚大家写一个‘理想中城乡共融’的未来方案，明天评比最佳小组？”

青年们渐渐松动。讨论从“资源浪费”变成“经验共享”，争论也开始聚焦如何用互联网、企业孵化、小额助学贷款等实际举措拉近城乡距离。

这时，一位玉龙村实习女生颤着嗓子说：“其实我最怕等到项目结束后，我们又回到各自世界——经历全变成一场梦。能不能，哪怕一年里有几个人，留下来陪着乡村成长，或者把回村变成一种骄傲？”

都市青年的神色有了动摇。交流区里，曾经结党反对的核心小组有人提议：“我们可以自愿报名交换实习，轮流体验乡村项目，再请总部拍个纪录片，真实展示城乡故事——说不定能扭转外界对‘下乡计划’的刻板印象。”

丽影点头：“正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轰然鼓掌声里，那些曾经几乎无法跨越的心理缝隙，正在夜色中悄悄缝合些微温度。

讨论持续得比预定时间更久，青年们各自丢下了身份成见，在“角色互换”中找回了最真实的对话和善意。窗外月色正浮在龙江夜空，玻璃幕墙映出会议室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容和眼中希望的光。

散会后，克甲留下来收拾桌面。丽影静静地把最后一份资料迭好，二人目光在桌面上不经意交错。

“今天的角色游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克甲语气平淡，神色却带着一丝敬佩。

“还算不上‘游戏’……”丽影叹息，“只是希望让每个人都能真正站到对方的水田和地板砖上，试着体会一下，什么叫‘人生的裂缝’，以及如何用信任和故事把缝隙补上。”

克甲一时无言，像是消化着她的话。他忽然说：“其实，我今天也在反省。我一首以为自己很懂包容、讲公平，但内心深处，其实对很多人、很多经历，仍旧有隔膜。我突然觉得，也许是自己一首活在‘被安排’的轨道上，少了真正的交流。”

这句剖白让丽影怔住。她抬头看他，眼神柔和下来。霓虹灯下，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时，谁都没再多说一句，却在沉默中多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盟誓。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下，风带着海的微湿。丽影轻声说：“其实我也害怕自己的世界太小，怕努力会徒劳。可是从山村到大楼，再到今晚，我们都和原来的自己不一样了。”

“你后悔吗？”克甲问，声音很低。

“没想过后悔。每一步都让我的世界大了些。我更害怕什么都不做。”丽影回望他，“你呢？今天会不会想起小时候那些和家族长辈争辩的夜晚？”

克甲淡笑，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会。只是今天我意识到，所谓‘阶层’，本质是机会与命运被预设，每个人都在找突破自己的方式。无论是留在城里的你，还是回村的我，都不该被任何轨道困住。”

短暂的静默里，一阵风卷起办公楼外的落叶，飘进了尚未关闭的玻璃门。两人站在交错的城市灯光下，肩膀靠得更近。

这是一种新的开始，也是彼此心底最坚定的呼应。

第二天清晨，集团楼下迎来一批玉龙村来的青年。信息部的几位都市实习生主动作向他们介绍、带路，不再像早前那样散漫和不屑。郝典正推着咖啡车自发给大家分发热饮，气氛比以往哪天都轻松。

还有职能部门的青年、曾经抗拒乡村的人，在小组长的带动下，主动写下“城乡共融”提议，提交总部备份。丽影默默收集当晚讨论的稿纸，她发现：每一份方案里，城与乡的鸿沟都在变小，故事与信任成了桥梁。

甚至有新闻部的男生求丽影帮忙联络玉龙村：“我下周想去村里拍些素材，体验下家访老师的日常，凑点镜头做个短片，不全是正能量那种，可以多些真实。”

丽影忍不住笑了，语气里多了鼓励：“你去了就会明白，最真实的故事往往比剧本更有力度。”

她侧头望见克甲倚在门口，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两人无言，却仿佛所有隔阂都随昨日月色渐渐稀薄。

楼道间摇曳着初夏早晨的阳光，窗外城市与远山在薄雾里渐渐相融。丽影知道，这个城市正以细微又扎实的步伐，翻越着一座座看不见的阶层深壑，也孕育着无数等待破土而出的梦想。

她轻轻地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心头生出前所未有的坚信：真正的缝隙，不是身份、出身、机会，而是我们能否对彼此敞开心扉。只要肯试着理解和交换身份，天堑最终会变成通途。

傍晚时分，丽影走过集团大厦台阶，看见克甲站在门廊下，长身玉立，微微颔首。她走近，彼此没有寒暄，只在无言中分享着同样的疲惫与满足。

“今晚一起去喝碗热汤吗？”克甲温和开口，神色透出少有的松弛。

丽影抬头望天，暮色温柔撒在两人身上。她知道，前方仍有新的考验和更深的裂缝，但此刻，城市和乡村于心中交汇成一道光带。

他们并肩步入夜色，背影渐渐融入光影流转的龙江街头。远方的灯火与彼端的山岭一同闪烁。

而每一个在阶层缝隙间拼搏的梦想，也都己悄然发芽，等着在下一个黎明，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