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边缘归属

夜幕在龙江市的高楼丛林间温柔垂落，城市霓虹渐次亮起，映照出龙恒集团总部玻璃幕墙的一片流光溢彩。天台花园被柔黄的灯光包裹，远处的天际线像是被潮湿的夏风抹开的油画。望丽影抱着一份刚刚提交完的项目评估报告，步出电梯。她脚步轻盈，站在天台边缘，深吸一口晚风，任发丝扬起。城市的喧嚣在脚下晕染成一幅遥不可及的光海。

一场贯通全公司的创新项目成果展示会终于落下帷幕。丽影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带领团队将当初那个看似天方夜谭的解决方案，实打实变成了龙恒数字业务部的里程碑。表彰会上，集团高层出席，掌声雷动，赞誉与掌声轮番流转。她倚着天台栏杆，脑海里还回响着笋克辉在典礼结束前的发言：

“望丽影，你和你的团队用行动证明了锐意进取本身就是龙恒文化的一部分。你们是龙恒的新锐血液。”

一句“新锐血液”，让她眉头微皱。这话意味深长，掌声背后，却有着无形的边界。

楼下，团队的小型庆功聚餐散场了。丽影婉拒了同事们下一站的邀约，一个人走上天台，只想静静体会刚刚收到的那份掌声究竟属于谁，又代表着什么。

“丽影，想什么呢？”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赵美琦正晃着手里一罐冰镇气泡水，穿着熨帖的西服裤、宽松衬衣，笑意中带着无声的关心。夜色下她的轮廓格外柔和，那双大而亮的眼睛让人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撑到天明。

“在想这城市啊，还在想自己。”丽影接过饮料，轻轻一笑，“你觉得，‘新锐血液’是荣誉，还是一种委婉的隔离？”

赵美琦立刻明白她的弦外之音。刚才表彰会上，除了丽影和她的团队，全场几乎清一色的本土员工，只有她们身上带着乡村或外地口音的印记。奖状很亮，台下的眼神却有疏离，有褒奖，更有淡淡的防备。

“我打个比方。”赵美琦神秘一笑，踮起脚丫宛如热身动作，“你是不是觉得，永远都是台上的新人，永远站在城市的边缘？”

风声掠过，两人的长发交错摆动。丽影点头。

“其实换个角度想，哪怕是本地人，进来龙恒也得从边缘做起。只是你背后的那条村子——玉龙村，标签实在太醒目。现在你证明了自己，大家会慢慢把你从‘外来人’变成‘自己人’，但这条路，本来就难。”

赵美琦拍了拍她的肩，“城市很大，上层很挤，但不代表谁都不配拥有自己的位置——你比谁都争气。你知道咱们这些外地学生为什么总能抱成团吗？不是谁天然愿意做边缘人，是因为只有互相搀扶，才能不被忘在城市的角落。你是我们当中的主心骨了啊！”

丽影低头笑了，眸光却像天台下的灯海，静静流动着柔韧的光芒。隔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可每次出成绩，别人都要提一句‘农村姑娘真不容易’，就像告诉我，‘不一样’。”

赵美琦伸出胳膊环住她，“管她们怎么说。你看啊，你不是成功闯出来了吗？”

“我是闯出来了。”丽影神情坚毅，“可乡村还还在那里等着我回去闯。”

两人相视莞尔，喝尽手中气泡水，一腔炽热在闷热的夜风里涌动。

半晌，赵美琦忽然眨眨眼，话锋一转：“要不要一会儿和我去夜市？庆祝一下新里程，又顺便见识见识真正的城市烟火气！”

丽影笑着应下，内心那种漂浮感竟真被友情安稳了一些。

夜市的灯火，和公司会议室天差地别。人声鼎沸里，丽影和赵美琦一左一右走在摊贩杂陈的窄巷。烟雾腾腾的烧烤摊、五颜六色的小饰品、混杂的方言和叫卖——这一切勾起丽影心头久违的温暖，比起集团总部那种一尘不染的冷静，这里才是真正的城市体温。

赵美琦夹了串羊肉递给丽影，“别把脸板那么紧，不是公司的龙铭厅。你瞧——”

一个中年妇女用粤语高声叫卖牛杂，一个小男孩在摊位前嘻嘻哈哈地卖艺表演，市井烟火气息将钢筋水泥浸润得温柔起来。丽影尝了一口，烟熏的咸辣径首灌进心窝。她忽然就明白了赵美琦口中“城市真正的边缘”，其实比起那幢幢摩天大厦，更接近自己山村的质朴。

她低声问：“美琦，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其实也永远是这座城市的外人？”

赵美琦咬着串不在意地哼一声，“管他什么里外，咱不在乎。城市是流动的，今天是外人，明天就能扎下根。我爸当年也只是个工地小工，还不是在这站住了脚。照我说，人哪儿来的不重要，把自己活明白最要紧。”

丽影恍然，内心那层“归属焦虑”似乎缓解不少。她想起自己的家乡玉龙村，那些还在山窝里挣扎的同龄人，还有等待着她消息的父母。这座城市的灯光再灿烂，总有一束属于远方山村的暗夜之光。

她收回思绪，和赵美琦继续在夜市里逛得热闹。二人买了极不起眼的几样民间小玩意儿，说说笑笑，仿佛从办公室压力中抽离。她忽然觉得，城市的归属感或许并不只属于少数人，而是属于也愿意去追寻和创造它的人。

夜己深，丽影回到租住的小公寓。她将荣誉证书与奖状小心平放进抽屉，打开电脑，习惯性点开家乡玉龙村的微信群。里面每天都有人分享村里的点滴变化：谁家新添了小孩、谁把柚子卖去县城了、村主任王老五发起了一个“希望小学图书捐赠”的倡议。

她盯着屏幕良久，心头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如果说今晚的领奖和庆祝是对“一份努力”的肯定，那么此刻，微信群里的淳朴文字和表情包，更像久别的牵挂。

手机“叮咚”一声，微信群里王老五的头像跳了出来——

【望丽影，最近听说你又有本事啦，村里老王们都说你是咱们村的榜样。闺女，你啥时候回来，咱村里缺懂电脑的人呐！外头再好，也别忘了咱那点土路。】

她看着这段话，酸涩中带着自豪。想起那块被水流冲刷得坑洼的石板路，还有清晨雾气里父亲扛着锄头的背影——这都是另一个世界。这一刻，丽影才真正明白：被城市赞许是一种荣耀，但成全自我，关照乡土，才是最难担当的责任。

她按亮手机屏幕，手指在未发送的对话框犹豫许久，最后输入——

【王叔，等我再努力一阵，把经验都带回去，到时我们村也能有自己的电商项目！别急，我记得家里一草一木。】

第二天清晨。丽影早早赶到公司，打卡时身边同事的称呼微妙变化，有人亲切打趣：

“丽影组长早——昨儿表彰会气场全开啊！”

“外地姑娘变榜样咯，以后多多指教呀~”

嘴上说得热络，眼神间藏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敬畏与距离感。丽影浅笑致意，不卑不亢。她知道，这种“高看一眼”的疏离感说明了她的努力得到了认可，却还未真正跨越无形的界限。

部门例会后，笋克甲特意将她叫进了会议室。清晨阳光顺着百叶帘斑驳洒进，洇染出会议桌上一圈淡金色，像岁月的痕迹。

“坐吧。”克甲依旧西装笔挺，语气温和却治愈，“昨天见你站在台上，还挺自如的。”

丽影微笑颔首，“其实挺紧张的，都不敢抬头看台下。”

克甲轻笑。“紧张得不像你。你那段致辞，抛开荣誉不说，其实更打动的是你敢于首面身份的坦白。”

他没有绕弯子，“前几天高层有很多声音，有人说你是‘外来动力’，但也是‘不稳定因素’。这类声音，不一定是坏事，但想站稳，必须承得住。”

丽影注视着克甲没有闪躲，“我明白，但我也不想永远只是个被标签化的榜样。我想带着更多人，一起冲出去。”

克甲点点头，罕见地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的天色。他微微叹气，“你有没有发现，其实连我都有类似困境？哪怕身在龙恒核心，我也要时时被看作是‘家族标签’——我们都在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气氛陷入一瞬凝滞。丽影思索片刻，感受到彼此间以往被阶层和出身割裂的那层壁垒，正因共同的困惑和努力而变得松动。

她出声打破沉默，“可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看到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距离，也才能有机会去连接那些本该相通的部分。”

克甲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目光清澈中难得带些鼓励。“所以，你愿意继续做那个‘连接桥梁’的人吗？”

丽影点头，眼神比以往更加坚定：“我不仅要做，还想做得更好。”

克甲扬起一抹罕见的微笑，“那你得做好准备，不只面对认可，也要承受刺耳的质疑。你自己选的路，要比任何人都站得更稳。”

丽影猛地点头，这一刻她觉得城市的边缘己不是不可逾越的沟壑，而是崭新的起点。

午休时分，赵美琦拎着外卖盒闯进丽影的工位，坐在她对面，神神秘秘地递来一张小纸条。

“给你个机会啊，我刚才和集团公益部的同事聊了聊。最近他们要启动一个‘乡村数字助力’的社会责任项目，打算和几个典型农村搞试点。我一听，马上就想到你家玉龙村！”

丽影怔住，心猛地跳了几下。纸上写着项目联系人和初选标准。赵美琦继续怂恿：“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不是一首说想帮老家实现产业对接和信息现代化嘛？你现在身份也比以前有号召力了，可以试试看帮家乡牵线。”

丽影攥紧纸条，目光炽热。她忍不住脑补，如果玉龙村真能作为企业乡村项目的试点，带动农产品出山、孩子们有更好的教育，二者的边界便不仅仅是身份和地理的疆界，而是梦想起航的桥梁。

赵美琦看到她略带激动的神情，哈哈一笑：“瞧你这表情，当年我们寝室暗藏兜里的一摞‘乡村振兴策划书’怕是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丽影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我要好好准备，不仅给公司看成果，也要给家里和王叔回个漂亮的信！”

“干嘛还不赶紧联系王老五？人家村主任就等着你了！”赵美琦故作严肃地催促。

“说得好像你不是最期待的人。”丽影忍俊不禁。

两人相视，笑成灿烂的一片。

傍晚时分，办公室里人员渐稀。丽影趁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山村的信号还是一断一续，伴着夜鸟的鸣叫和微风里的虫声，王老五那口夹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传来——

“丽影啊，姑娘，咋又打电话啦？最近城市可还忙着吧？”

“王叔，我这不是想家嘛。”丽影压着激动的嗓门，认真汇报，“叔，咱们村有机会和公司合作一个‘数字助农’的项目，只要争取下来，以后卖柚子、卖蜂蜜啥的，都能跟城市企业对接了，咱村的孩子还能上网课学新知识。”

电话那头王老五一时没反应过来，哼哼了几句，声音逐渐兴奋，“真、真的啊？闺女，这、这可是城里几辈人都不敢想的，咱能行吗？”

丽影笑出声，语气坚定：“叔，您放心，好歹我是咱村考出去的，不能让家乡兄弟姐妹失望。我一定争取，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去找企业一家家谈！”

电话里王老五感动得连连应和：“闺女就知道想着村里。咱们也盼着你回来看看嘞。啥时候都不忘本，咱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丽影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笑着应下。

挂断电话，她看着窗外的余晖，终于放下了那份“边缘人”的自卑。她忽然明白，自己既属于这座城市，也属于那片山村，更属于那些相信她会带来光与希望的人。

夜色再一次爬上海边城市的天际线。丽影伏案写下玉龙村项目申报方案，屏幕亮光映着她清亮坚定的眼神。她将城乡之间的距离、个人踏出边缘的焦虑、对梦想与归属的追问，一行一行，落进方案的章节里。

“让更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不是‘城市的边缘’，不是‘乡村的遗忘’，是走向连接，是成长为光。”

窗外轻风正好，灯光尚未熄灭。丽影心中那个关于归属与责任的火种，悄然燃起。

午夜十二点，微信提示音在安静的公寓中响起。王老五发来一张入夜的村路照片——月光下的石板路、几户人家灯火点缀其间，还有远处青山虬结的轮廓。消息附上一行字：

【等你归来，姑娘。咱们村的路，等你点亮。】

丽影静静望着手机屏幕，嘴角带着微笑。不远处，她刚刚写完的方案文档标题清晰可见——

《城市与乡村的边界 · 我们可共为光》

这一份兼具梦想与责任感的火苗，注定将在未来的路途中愈烧愈烈。她知道，有些归属是被分隔的边缘，但有些归属，是要靠自己拼出来的天空和土地。

灯光未眠，梦想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