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流涌动，暖意难消

晨光彻底漫过窗棂，金灿灿地铺陈在殿内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驱散了最后一缕夜的寒凉与烛火的昏黄。空气里残留着参汤淡淡的甘苦气息，混合着凝玉膏清冽的冷香，以及一丝若有似无、源自林晚身上那独特的、带着冰雪与药草混合的凛冽气息。

林晚的手依旧覆在云澈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无力地蜷曲着，依赖地贴着她温热的掌心，像寻求庇护的雏鸟。她试图不着痕迹地抽回，指尖刚有细微的挪动，那原本软软搭着的冰凉指尖，竟似被惊扰般，无意识地微微向内一勾，虚虚地挂住了她的指腹。

【…别…】

一声微弱得几近呓语的心声，带着浓浓的依赖和不安，毫无阻碍地钻入林晚的识海。

动作僵住。

林晚垂眸，看着那几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它们固执地、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力道，贴附着她的皮肤，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祈求。昨夜他死死攥住她衣袖寻求庇护的绝望，与此刻这昏迷中无意识的依恋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难以彻底甩脱的羁绊。

她终究没有强行抽离。只是维持着这个被“勾住”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云澈沉睡的脸上。他呼吸平稳悠长，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扇形阴影，唇瓣因参汤的润泽褪去了干裂，显出一种脆弱的浅粉。太医说他根基受损，如同狂风暴雨后摇摇欲坠的花枝。这形容，此刻看来，竟无比贴切。

麻烦。

一个巨大的、需要耗费无数珍稀资源去救治的麻烦。

一个可能隐藏着关键秘密的麻烦。

一个…此刻正本能地依赖着她掌心温度的麻烦。

林晚眼底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暗流依旧汹涌，计算着得失，权衡着利弊。她需要他活，需要他开口，需要从他身上挖出原主丢失的记忆碎片，挖出这公主府重重迷雾下的真相。这份依赖，或许是撬开他心防的一个契机？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念头在冰冷的理智中盘旋，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掌控感，反而让掌心下那冰凉的触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

就在这时，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打破了内殿近乎凝固的宁静。掌事女官青黛沉稳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压得极低：“殿下，花颜公子院中的侍女兰儿，奉花公子之命，送来一盏‘雪蛤莲子羹’，说是花公子亲自熬煮，聊表对殿下辛劳一夜的关切之心，并…并顺道询问云公子安好。”

来了。

林晚眼中寒光一闪而逝。花颜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贴心”。剥皮威胁的恐惧尚未散尽，就敢顶着禁足令，打着“关切”的幌子，迫不及待地伸出了试探的触角。这盏羹汤，是示好？是麻痹？还是…另藏杀机？

她尚未开口，一首如同融入角落阴影的夜寒，冰冷的心声己然精准传来：

【羹汤无毒。】

【花颜意在探听虚实，尤其是云澈生死。】

林晚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无毒？花颜还没蠢到在这种明晃晃的试探里下毒。他要的，是消息，是判断，是寻找下一个致命一击的契机。

“让她进来。”林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门扉，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青黛侧身，让进一个穿着浅粉色侍女裙衫的少女。正是兰儿。她低垂着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缠枝莲纹汤盅，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一进殿内，她立刻跪伏在地，额头轻触冰凉的地面，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奴婢兰儿，奉花公子之命，特为殿下奉上羹汤。花公子说，殿下彻夜劳心，忧思伤神，这雪蛤最是滋补温养，聊表心意，万望殿下保重凤体。”兰儿的声音清脆婉转，带着训练有素的恭顺。

【殿下气色尚可…】

【那病秧子竟还活着？气息这般微弱…】

【暖阁内药味浓重…太医也在…看来伤得不轻…】

兰儿的心声如同细密的针，飞快地刺探着殿内的一切信息，从林晚的疲惫，到云澈的状态，再到弥漫的药味，无一遗漏。她低垂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触手，悄无声息地扫过暖阁的方向，试图从那层层叠叠的纱幔缝隙中，窥探到榻上的情形。

“花颜有心了。”林晚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羹汤放下，替本宫谢过他。”

“是，殿下。”兰儿恭敬应声，将青玉汤盅轻轻放在一旁紫檀小几上。动作间，她的视线再次飞快地瞟向暖阁，这次，她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垂下。

【…殿下的手…】

【…竟覆在那贱奴手上？！】

【这…这怎么可能？殿下何曾…】

兰儿的心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显然，林晚坐在榻边，手覆在云澈手背上的景象，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也超出了花颜的预料。

“云公子如何了？”兰儿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花公子忧心忡忡，一夜未眠，生怕云公子有个闪失…”

“太医在此，云澈性命无碍，只需静养。”林晚打断她，语气转冷，“回去告诉花颜，本宫的‘五日之期’，让他安心静思己过。若再有下次…”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兰儿低垂的头顶，“就不止是‘剥皮’能了结的了。”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笼罩了兰儿。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仿佛那冰冷的目光己经穿透了她的颅骨。昨夜花颜公子那凄厉的惨叫和血肉模糊的脚踝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腾。

【…是！奴婢…奴婢明白！】 兰儿的心声带着恐惧的颤抖，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奴婢定当一字不差转告公子！奴婢告退！”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不敢再多看一眼，也不敢再有任何窥探，踉跄着倒退几步，才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退了出去，连那青玉汤盅都忘了盖上盖子，隐隐露出里面晶莹粘稠的羹汤。

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那仓惶的背影。

青黛无声上前，动作利落地将汤盅盖上，收入食盒，眼神请示地看向林晚。

“验。”林晚只吐出一个字。

青黛会意，提着食盒悄无声息地退至外间。很快，一名擅长药理的医女上前，动作娴熟地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又用特制的玉碟刮取少许羹汤，辅以清水和几味药粉，仔细查验起来。

暖阁内，张太医一首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方才兰儿的窥探和林晚那毫不掩饰的冰冷警告，让他这位在宫中沉浮多年的老臣也感到心惊肉跳。他小心地抬眼，正对上林晚投来的目光。

“张太医，”林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雪蛤莲子羹，于云澈伤势如何？”

张太医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回答：“回殿下，雪蛤性平，莲子清心，本是温补之物。只是…云公子如今体内余毒未清，赤灼之毒最忌温燥。雪蛤虽平，但其滋补之性，恐会助长余毒蛰伏之势，于清除无益，反而可能引动毒性。再者，公子脾胃虚弱，虚不受补，此羹过于滋腻，恐难克化，易生痰湿，反损脾胃根基。”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出结论，“此羹…于云公子而言，弊大于利。”

林晚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花颜果然“用心良苦”。这盏看似温补的羹汤，对此刻的云澈，不啻于慢性的毒药。他送来的，从来不是关切，而是裹着蜜糖的试探和无声的催命符。

“知道了。”林晚淡淡道。她的指尖在云澈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划过，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花颜越是急不可耐，越是证明云澈的存在，对他，对他背后的势力，至关重要。这张牌，她必须牢牢握在手里。

外间传来轻响。青黛再次进来，手中托着那验过的玉碟，碟中羹汤色泽依旧晶莹，只是旁边多了一抹极淡的灰褐色药粉痕迹。

“殿下，”青黛的声音压得极低，“羹汤本身无毒。但其中一味辅料‘赤晶糖’，与云公子体内残存的赤灼之毒同源。少量无碍，但若长期服用，恐会刺激余毒，使之更难拔除，且加剧脏腑负担。此物…常被用作某些慢性毒物的引子。”她顿了顿，补充道，“花颜公子院中，并未领取过赤晶糖。”

【好个花颜！】

【竟用如此阴损手段！】

【借日常滋补之名，行催化毒发之实！】

夜寒冰冷的心声带着一丝罕见的怒意波动，如同寒潭投入石子。

林晚看着玉碟中那抹灰褐，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借刀杀人，润物无声。花颜的手段，果然比他妖冶的外表要毒辣百倍。他不仅仅要云澈死，还要他死得“自然”，死得与任何人无关！

“东西收好。”林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连同那只信鸽的去向，胡三的底细，一并封存。花颜院中所有进出之物，严密监控。”

“是。”青黛肃然领命。

“张太医，”林晚的目光转向太医，“寒潭月露、七叶冰莲、百年雪参，这几味主药，何处可寻？宫中御药房可有储备？”

张太医面露难色，苦笑道：“殿下明鉴。寒潭月露生于北境极寒之地万丈深潭，唯有月圆之夜凝露方为有效，采集艰难，且极易消散，宫中虽有少许存余，但…但皆为陛下炼丹所备，内库管控极严。至于七叶冰莲，只生长于雪山绝壁，百年难遇一株。百年雪参虽稍易得，但品相药力俱佳的，亦是凤毛麟角，多为各方势力珍藏，轻易不会示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据老臣所知…三皇子殿下早年曾亲赴北境督军，其府中…或有些许寒潭月露的珍藏。七叶冰莲…前年倒是听闻在江南‘玲珑阁’的拍卖会上出现过一次，被一神秘买家以天价购得，下落不明。百年雪参…或许一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会有收藏。”

三皇子！

林晚眸色骤然一深。线索再次指向了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兄！花颜是他的人，信鸽飞向他的外线胡三，如今这救命的寒潭月露，也极可能在他府中！这层层叠叠的网，几乎将公主府牢牢笼罩。

【三皇子萧玦。】

【其封地毗邻北境，确有可能私藏月露。】

【玲珑阁拍卖记录，属下即刻去查。】

【百年雪参…或可从谢家入手。】

夜寒的心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将张太医提供的信息分解、关联，并指向了最可能的突破口。

谢家？谢昀背后的谢家？林晚脑中飞快闪过那个被囚禁在偏院、心思深沉的谋士身影。谢昀…会是一个突破口吗？

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清晰的格子光影，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林晚的目光落在云澈沉睡的脸上，少年无知无觉，只是本能地依赖着她掌心的温度。这份脆弱，如同暴风眼中短暂而虚假的宁静，随时会被外界的惊涛骇浪撕碎。

必须尽快拿到药材！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云澈的身体也越危险。

“夜寒。”林晚开口，声音带着决断的冷意。

阴影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踏前一步，单膝跪地：“属下在。”

“查玲珑阁七叶冰莲买家，不惜代价，锁定踪迹。同时，严密监控三皇子府，尤其是其私库及心腹动向，寻找寒潭月露的线索。”林晚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至于谢家…本宫亲自去‘探望’谢昀。”

【遵命！】夜寒的心声斩钉截铁。

【三皇子府戒备森严，需调动‘影七’潜入。】

【玲珑阁线报，三日内必有回音。】

夜寒领命，身形一晃，如同被光线吞噬的墨影，再次无声地消失在殿内角落。

林晚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云澈身上。她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骨的轮廓，冰凉而单薄。她微微收拢了手指，将他那几根无意识蜷曲的冰凉指尖，更紧密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这个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

既然他此刻只能依靠她的温度才能驱散寒冷与恐惧，那么，在榨取出他所有的价值、解开所有的谜团之前，她就勉为其难地，做他这片黑暗里唯一的暖源。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沉睡的云澈，长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颤动极其细微，如同蝴蝶振翅前的轻羽，稍纵即逝。紧接着，林晚的掌心，清晰地感觉到他冰凉指尖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刺痛。

【…疼…】

一声破碎的、带着压抑痛楚的心语，毫无预兆地撞入林晚的识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尖锐！

林晚瞳孔骤然一缩！

她猛地看向云澈的脸。他的睡颜依旧平静，眉头舒展，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悸动和心语只是她的错觉。然而，林晚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那残留的、如同幻觉般的痉挛触感，以及那声清晰无比的“疼”，却如同冰锥，刺破了她刚刚建立起的、冰冷的掌控感。

怎么回事？

是赤灼余毒发作？是脏腑损伤的隐痛？还是…他意识深处某些被遗忘的、更可怕的痛楚在翻涌？

张太医也察觉到了林晚气息的瞬间变化，连忙上前一步，紧张地低声询问：“殿下？云公子他…？”

林晚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另一只手抬起，动作极快、极稳地搭在了云澈颈侧的脉搏上。指尖下，那细微的搏动依旧细弱，频率也并未明显加快，只是…似乎比片刻前，更沉滞了一分，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拖拽着。

“脉象如何？”林晚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张太医。

张太医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屏息凝神，三指再次搭上云澈另一只手腕的寸关尺。他闭目细细感受，眉头越蹙越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回…回殿下，”张太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脉象…脉象乍看平稳，但细察之下…沉部似有滞涩之感，如沙砾阻流…此乃…此乃脏腑受创、气血瘀滞之象，恐是昨夜寒邪入体与赤灼余毒交攻，伤了心脉根基！方才公子那一下悸动，或…或是心脉受激所致！”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殿下，必须立刻施针，护住心脉！再辅以温和药力疏导，否则…否则恐有心脉衰竭之危！”

心脉衰竭！

这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两名医女瞬间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屏住了。

林晚搭在云澈颈侧脉搏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下的肌肤冰凉，那微弱的跳动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了她。花颜！三皇子！还有这该死的毒！他们都在争分夺秒地想要碾碎这缕微光，碾碎她手中唯一的钥匙！

“施针！”林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他若有事，你们知道后果！”

“是！是！”张太医连声应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立刻转身，声音急促却强自镇定地对医女吩咐：“快！取我的金针！还有那瓶‘护心丹’！温水化开备用！动作快！”

殿内瞬间忙碌起来，却又被一种极致的压抑笼罩着，只有医女匆忙翻找药箱和器具时发出的细微碰撞声。

林晚的手依旧覆在云澈冰凉的手背上，包裹着他无力的指尖。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无意识的颤抖，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体内的痛苦。那声清晰的“疼”，如同烙印，灼烫着她的神经。

她俯下身，靠近云澈苍白的脸。她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额角，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冰冷力量，清晰地送入他昏沉的意识深处：

“云澈，听着。”

“本宫不许你死。”

“给本宫撑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冰原上炸响的惊雷，霸道地宣告着主宰。

也许是那护心丹药力的作用，也许是林晚这声冰冷命令带来的奇异力量，云澈原本有些沉滞紊乱的呼吸，竟奇异地稍稍平复了一些。指尖那细微的颤抖，也缓缓停了下来。只是那冰凉的触感，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林晚的掌心。

【…殿下…】

【…澈儿…不疼了…】

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心语，带着一种全然的信赖和顺从，悄然拂过林晚的识海边缘，如同风中飘散的蒲公英，脆弱，却固执地寻找着归处。

林晚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目光紧紧锁着云澈沉睡的侧颜，仿佛要穿透那层脆弱的表象，看清他意识深处真正的模样。是伪装？是本能？还是…那点属于原主的、早己被遗忘的微光，在生死边缘挣扎着回应？

张太医的金针己然取出，细如牛毛，闪烁着冷冽的寒光。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指尖稳定如磐石，准备落针。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片飘过的云层遮挡，殿内的光线骤然暗了几分。暖炉中炭火噼啪轻响，散发出更灼人的热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凝重与未知的寒意。

风暴，从未停歇。而这榻上的少年，正被推至旋涡的最中心。林晚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那传递过去的微弱暖意，成了此刻维系他生机的、岌岌可危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