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唾洗圣瞳

雨水混着归墟的腥咸，砸在崔云岫爬出的那口黑棺边缘。

她己非人形，更像一具被怨气撑破的皮囊，无数半透明的面孔在她周身翻滚、嘶嚎，那是曾经被崔家、被皇权、被这吃人世道碾碎吞噬的魂魄。

他们的恨意凝成实质，像粘稠的墨汁，从她七窍中涌出，又汇聚成一座不断拔高的巨碑。

“沈灼——！你们皆负我——！”

崔云岫的声音扭曲变形，融合了万千怨魂的尖啸。

那声音并非只刺向沈灼，而是横扫整片狼藉的战场。

刚从毒国扩张边缘逃出生天的流民、目睹归墟异变的士兵、隐在废墟后的幸存者……

无数双惊惶或麻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那座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罪碑吸引。

碑身漆黑如墨，却在表面流动着暗红的光晕，像凝固的血。碑面并非平滑，而是扭曲变幻着景象——

【五岁的崔云岫，穿着半旧的粉袄，怯生生地躲在花园假山后。六岁的沈灼，被嫡母王氏牵着，走向堆满绫罗绸缎和新奇玩具的暖阁。沈灼回头看了一眼假山，王氏温婉的声音响起：“灼儿，莫看那些脏东西，你是嫡小姐，将来要当王妃的……” 沈灼小小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转回头，任由王氏牵走。假山后，崔云岫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无声滚落。】

又一幕闪现：

【冷宫破败的偏殿，十二岁的崔云岫发着高烧，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她透过窗棂缝隙，看见沈灼跟在九千岁身后走过宫道，九千岁正低声对沈灼说着什么，沈灼微微点头，手中拿着精致的药囊。崔云岫伸出手，想喊，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声。沈灼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崔云岫的声音尖锐地指控，怨魂的共鸣让这指控如同天罚，

“你生来就是嫡女！你抢走了父亲！抢走了富贵！连那一点施舍的怜悯，都不肯给我！你看着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你看着我跪下来求他们放过我！沈灼——！你凭什么做圣女！凭什么受万民敬仰！”

罪碑上的景象在怨魂力量下不断扭曲、放大，刻意忽略了沈灼在崔府如履薄冰的处境，忽略了王氏的刻薄刁难，只留下那些沈灼“得到”而崔云岫“失去”的瞬间。

这些被精心裁剪的“真相”，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那些刚刚还在沈灼庇护下逃过毒国吞噬的流民心窝。

“原来……圣女大人也是贵人……”

“她小时候就瞧不起人……”

“崔家大小姐……也是可怜人……”

“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

恐惧、失望、长久被压迫的怨愤，在罪碑的催化下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不知是谁先吐了一口唾沫，砸在沈灼脚边的泥泞里。

“呸！假仁假义！”

“装什么救世主！”

“你们这些贵人，都一样黑心肝！”

第一口唾沫像是点燃了引线。

瞬间，更多的唾沫、泥块、甚至腐烂的菜叶，如同肮脏的雨点，从西面八方砸向孤身立在废墟中央的沈灼。

那些不久前还对她感恩戴德的面孔，此刻写满了扭曲的憎恶。

怨魂的哀嚎与万民的唾骂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负我者……皆死——！”

崔云岫狂笑着，怨魂巨碑带着万钧之势，轰然向沈灼压下！阴影吞噬了光线，也吞噬了沈灼的身影。

谢惊澜的残魂在毒云中剧烈波动，西疆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欣赏的弧度。

九千岁在远处发出无声的嘶吼。

就在巨碑阴影彻底笼罩的刹那，沈灼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平静得令人心悸：

“此债，我还。”

她没有躲避，没有辩解。

她只是猛地抬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一点刺目的金光——那是她仅存的圣女本源之力，带着决绝的意志，狠狠刺向自己的双眼！

“噗嗤！”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并非全是血，更像是融化的金芒。

剧痛席卷识海，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粘稠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被怨魂和唾骂遮蔽的“真实”，却如同褪去了伪装的潮水，汹涌地涌入她的感知。她“看”到了——

【前世，崔府逼仄的柴房。真正的崔云岫（那个怯懦的、被欺凌的庶女）跪在她面前，额头磕得一片青紫，泪水混着尘土：“灼妹妹！求求你！只有你能救我了！他们说……说要把我送给六十岁的盐商做妾抵债！我宁愿死！求你……求你看在……看在我们都姓崔的份上……替我嫁过去吧！那宁王……虽是藩王，听说……听说他活不长了，等他死了，你就能自由了！求求你！” 那时的沈灼，眼中有着不忍和挣扎。】

【她更“看”到，在她点头应下替嫁后，真正的崔云岫眼中迸发出狂喜和……一丝诡异的、得逞后的阴冷。那眼神，与此刻操控着怨魂巨碑的“崔云岫”，如出一辙！】

原来……这才是债。

原来前世那个跪地哀求的“嫡姐”，从那一刻起，就己不是真正的崔云岫！是毒傀！是占据了她身份、利用她绝望的怪物！

“啊——！”

沈灼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

那不是因为剜目之痛，而是灵魂被真相撕裂的绝望。随着她的嘶吼，那刺入双目的金光猛地爆发！

以她为中心，一圈无形的、涤荡灵魂的金色涟漪轰然扩散！

压顶的怨魂巨碑，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发出刺耳的“滋滋”消融声！

碑身上扭曲的景象寸寸碎裂、剥落！

缠绕其上的怨魂，脸上的狰狞和痛苦在金光的照耀下，如同被温柔的手抚平，露出了茫然和解脱的神色。

“散了吧……”

沈灼的声音在金光中回荡，带着血泪的悲悯。

“你们的仇，你们的恨，你们的冤……我沈灼……以圣女之名……接下了！”

金光所及之处，怨魂停止了哀嚎，脸上戾气消散，化作点点纯净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河，升腾而起，消散在阴沉的天空中。

那座由恨意凝聚的罪碑，轰然崩塌，化作无数黑色尘埃，被雨水冲刷殆尽。

压在万民心头的窒息感骤然消失。

唾骂停止了。

投掷的动作僵在半空。

所有人都被这逆转的景象震慑，呆呆地看着废墟中央那个双目紧闭、血泪长流的白衣身影。

她站在那里，脆弱得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却又仿佛支撑着整个摇摇欲坠的天空。

“圣女……”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颤巍巍地喊了一声。

然而，这短暂的、死寂的震撼，被一声冰冷刺骨的大笑打破。

“好！好一个圣女！好一个‘接下’！”

西疆王踏着怨魂消散的尘埃走来，手中不知何时己握住一柄由归墟黑气凝聚的狭长弯刀，刀锋流淌着不祥的幽光。

他的目光越过沈灼，死死锁住金光源头——那被毒链锁在虚空镜渊中的、沈灼生母的残影。

“债你还了，那她欠我的呢？”

西疆王的笑容扭曲，带着刻骨的恨意，

“生下我们这对‘逆天’双生子，又将我遗弃于虎狼之口，换你平安长大的……好母亲！”

话音未落，他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再现时，己高高跃起，那柄归墟弯刀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狠狠劈向镜渊中真母的脖颈！

“她的脐带，就是连接这肮脏宿命的锁链！今日，由我来断！”

刀光，映亮了真母眼中瞬间涌出的、复杂到极致的痛苦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