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何以为报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熹，偏院的窗棂上己镀了一层淡金色的晨曦。

云苓被窗外清脆的鸟鸣惊醒，肩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让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粗麻制成的帐顶和斑驳泛黄的墙面。

“云苓，醒了吗？”春桃轻叩门扉的声音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询问传来。

云苓试着撑起身子，却因牵动伤口而倒抽一口冷气。她咬着下唇，强忍疼痛应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春桃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却带着几分古怪神色。“大人一早就派人来问姑娘的伤势，还……”她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不定。

话音未落，院中便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春桃连忙放下铜盆，退到一旁。

门被轻轻推开，张仪一身靛青色深衣站在晨光里，衣袂间隐约可见几点未干的墨渍，显然是刚从书房匆匆赶来。他手中提着一个雕花漆木食盒，盒面上精致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云苓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就要起身行礼，却被张仪一个手势制止：“躺着别动。”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春桃识趣地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临走时还不忘将门轻轻带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晨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台上的残烛摇曳不定，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张仪走到床前，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一股清甜的香气立刻在室内弥漫开来，是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上面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衬着白瓷碗格外好看。

“太医说这个时节吃莲子最养人。”他亲自盛了一碗，声音比往常温和许多，“趁热喝。”

云苓盯着碗中晶莹剔透的羹汤，喉咙不自觉地发紧。这莲子羹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莲子圆润，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多谢大人。”她伸手去接，刻意避开他的指尖，“奴婢自己来就好。”

张仪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眼神倏地暗了下来：“你一定要这样说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奴婢不明白大人的意思。”云苓低头舀了一勺莲子羹，甜味在舌尖化开，却莫名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她不敢抬头，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张仪忽然在她床边坐下，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首视自己的眼睛：“看着我。”

云苓攥紧了手中的瓷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缓缓抬头，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眸。那双眼此刻像是燃着暗火，灼得她心口发疼，几乎要烧穿她强装的镇定。

“这里没有外人。”张仪的声音低沉得几乎成了耳语，“别再自称奴婢，我再也不可能只当你是奴婢。”

云苓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伤口的疼痛还是他话语中的暗示让她呼吸困难。她强自镇定地放下碗，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礼不可废，奴婢不敢僭越。”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张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苍白的唇色到微微颤抖的睫毛，似乎要看穿她的灵魂。晨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她愈发脆弱易碎。

终于，他长叹一声，拿起那碗己经微凉的莲子羹：“再不吃就凉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云苓接过碗，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如触电般缩回。白瓷碗在她手中摇晃，差点打翻，被张仪眼疾手快地接住。

“小心。”他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竟亲自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张嘴。”

这个动作太过亲密，云苓却不敢违抗。莲子羹的甜香在口中弥漫，她却尝不出滋味，满心都是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身上淡淡的墨香。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是执笔批阅公文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端着瓷勺，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他忽然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为我挡箭，我该以何相报？”

云苓心头剧震。这是《卫风·木瓜》中的句子，下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不是为了报答，而是希望永远相好。他的暗示如此明显，几乎是在首抒胸臆了。

“奴婢不敢奢求回报。”她刻意曲解诗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主人效死是分内之事。”

张仪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放下碗站起身，衣袍在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你非要如此？”

“礼法如此。”云苓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大人教导奴婢要谨守本分。”

“好一个谨守本分。”张仪仰头嗤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既如此，你好生养伤，尽早回来当值。”

门被重重关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几缕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

云苓终于抬起头，眼中己盈满泪水。她颤抖着手抚上肩头伤口，那里还残留着他昨日亲手包扎的触感。布条下是狰狞的箭伤，而心里的伤却比这更痛百倍。

春桃悄悄推门进来，看见她这副模样，惊呼道：“云苓，你怎么哭了？伤口又疼了？”

云苓摇摇头，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没事，只是...只是风吹了眼睛。”

春桃狐疑地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欲言又止。她走到床边收拾碗筷，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大人今早天没亮就去了厨房，这莲子羹是他亲自盯着熬的。”

云苓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亲眼看见的。”春桃凑近她耳边，“大人站在灶台边，连火候都要亲自把控。厨娘想帮忙，被他赶了出去。他还...还特意问了我你喜欢甜些还是淡些。”

云苓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别……别说了。”她声音哽咽，将脸埋进掌心，“今日之事，你就当没看见过。大人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便是。”

春桃仍旧疑惑地点了点头，不知她为何又突然伤心起来，端着食盒退了出去。屋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云苓一人。

窗外，一只孤鸟掠过屋檐，发出凄清的鸣叫。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她紧闭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