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鱼到底乐不乐

正午时分，车队在一条冰溪边休整。溪面覆着薄冰，冰下流水淙淙，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云苓取下车中红泥小炉，用溪水煮茶。这溪水是山上雪水所化，清冽甘甜，最适合烹茶。

张仪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青石上，伸手烤火。他玄色大氅的貂毛领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衬得侧脸轮廓愈发分明。

“大人用茶。”云苓递上茶。

茶汤色清碧，香气清幽。张仪接过茶盏时，指尖相触，云苓只觉得他手指冰凉如溪中寒玉。

“你可会下棋？”他突然问道，热气在茶盏上方氤氲成雾。

云苓摇头：“只略懂皮毛，在府中看大人与宾客对弈过几回。”

“路上我教你。”张仪啜饮一口，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滚动，“游说之道，如棋局博弈。你要记录的不仅是言辞，还有……”他忽然指向自己的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锐光，“神色的变化。譬如公孙衍，此人每逢说谎，左眼必会微眯。”

云苓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简，记了下来。又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奴婢备了些点心，大人先用些吧。”纸包里是西市最有名的蜜饯果子。

张仪打开纸包，眉梢微挑：“你何时准备的？”

“昨夜……”云苓低头绞着衣带，“大人常熬夜批阅文书，路上怕饿着。”

张仪拿起一块杏脯，却没有立即食用。“云苓，”他忽然唤她名字，声音比平日柔和三分，“此去若事败，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奴婢不怕。”云苓抬头首视他的眼睛，冬日阳光落进她清澈的眸子里，像是融化的金箔，“能与大人同行，是奴婢的福分。”

张仪凝视她片刻，忽然伸手用拇指抹去她嘴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糖粉。这个动作温柔得不像平日的张仪，云苓一时恍惚，竟忘了回应。

远处传来侍卫的呼喝声，车队要启程了。

“走吧。”张仪起身，大氅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却又回头补充，“夜里我教你认星象。在大梁城，我们可能要借星辰传信。”

云苓抱着茶具跟上，脚步轻快如鹿。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在雪地上融为一体。

......

一月后，大梁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这座魏国都城比咸阳更为恢弘，十二丈高的城墙用夯土筑成，外砌青砖，城头旌旗猎猎。

护城河宽得能行战船，河面结着厚厚的冰，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好大的冰场。”云苓忍不住轻呼。只见河面上有不少魏国贵族子弟在滑冰嬉戏，女子穿着彩绣罗裙，男子着锦袍，冰刀在冰面上划出银亮的痕迹。

张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指向远处几个踩着高跷的卖货郎，“记着那些货郎，他们多是各国探子。”

入城时，守城士兵查验文牒后，一名魏国小吏迎上前来：“奉惠相国之命，特来迎接张子。”他目光在云苓身上停留片刻，“这位是……”

“我的婢女。”张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吏露出暧昧笑容，云苓垂首退后一步，将脸藏在阴影中。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主人的玩物，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

小吏带他们去的宅院很雅致，云苓刚安顿好行李，就听前院传来清越笑声。她端着茶盘进去时，见一位白发老者正与张仪执手寒暄。老者身着孔雀蓝深衣，腰间玉珏叮咚，正是魏国的相国惠施。

“好灵秀的丫头。”惠施目光如刀，将云苓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张子连婢女都这般不凡。”

云苓跪坐奉茶，惠施忽然问道：“丫头可读过书？”

“奴婢略识几个字。”云苓声音细如蚊蚋。

“哦？”惠施捻须微笑，“可听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茶盏在云苓手中微微一颤。她知道这是惠施与庄子的一场著名辩论，此刻问一个婢女，分明是在试探张仪身边人的深浅。

“奴婢……伺候茶水时听大人们提起过。”她低着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

惠施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又对张仪道：“大王再三邀请，张子明日可定要随我入宫啊。”

“遵命。”张仪拱手应道，神色从容。

送走惠施后，张仪才对着云苓展颜一笑：“答得不错。”

这简短的称赞让云苓心头一热，比那蜜饯还要甜上三分。

“惠子与庄子的辩论，你以为，鱼到底乐还是不乐？”张仪笑着又反过来问她，眼中闪烁着考较的光芒。

云苓轻咬下唇，忽然瞥见廊下风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风铃非耳，安知音律之美？”她抬头笑望着张仪，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彩，“然风过铃响，闻者自得其乐。鱼游水中，观者见其悠然，何必穷究？”

张仪一怔，继而开怀大笑：“妙哉！此解甚妙！”

云苓面上一热，低下头去，却掩不住眼中的欣喜。

“明日我要入宫去见魏王，你与我同去。”张仪收敛笑容，正色道：“记得记录一切细节，尤其是魏王与大臣们的言谈举止。”

“是，大人。”云苓郑重应道，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腰间的竹简。

明日入宫，才是真正的博弈开始。在这座繁华似锦的大梁城里，他们确实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需谨慎小心。

云苓望向窗外巍峨的宫墙，心中既紧张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