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冻土上的第一台铁蝴蝶

腊月的尾巴梢儿，年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靠山屯家家户户忙着扫尘、蒸饽饽、备年货，空气里弥漫着难得的喧闹和油腥气。陈林家的破木门槛，都快被络绎不绝送皮件来修补的人磨平了。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炕桌旁那盏摇曳的煤油灯下高速旋转，手上缠着的破布条被鲜血和脓液浸透，又干涸变硬，早己看不出原色。

破瓦罐里的积蓄在缓慢但坚定地增长。毛票、分票渐渐有了厚度，甚至出现了几张崭新的一元纸钞，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陈林每晚睡前都要把它们仔细清点一遍，用一块破布包好，压在枕头底下。那沉甸甸的触感，是抵御严寒和未知恐惧最坚实的铠甲。

然而，缝补的极限很快就到了。靠山屯对皮件翻新修补的需求虽大，但终究有限。而且纯手工的效率和承受能力己经达到了顶点。他的手几乎废了，疼痛钻心，动作也越来越慢。更让他焦虑的是，皮料堆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贮木场那点“破烂”库存，己经被他搜刮殆尽。老王头那里也明确表示，废料堆被他上次这么一翻，暂时真没了。没有原料，这门刚见起色的生意就是无根之木。

必须转型！必须扩大规模！必须……做新衣服！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陈林疲惫的脑海里越烧越旺。滨江火车站广场上那些色彩鲜艳、抢购一空的喇叭裤、港衫、蝙蝠衫……那些令人眼红的利润……在他眼前反复闪现。如果能做出那样的衣服，在这闭塞的靠山屯，不，哪怕是拿到临江县去卖……利润何止翻倍？

但阻挡在面前的，是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缝纫机和布票。

缝纫机！那是这个时代家庭“西大件”之一！一台崭新的“蝴蝶牌”或“华南牌”缝纫机，价格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元之间！而且要票！工业券！这对于刚刚摆脱赤贫、瓦罐里只有不到三十块钱的陈林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更别提布票——买布需要凭票供应，每人每年的配额极其有限，根本不足以支撑成衣制作！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陈林看着自己伤痕累累、近乎报废的双手，看着炕桌上堆积如山的待补皮件，第一次感到了绝望。钱！钱还是太少！速度还是太慢！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攒够买缝纫机的钱？就算凑够了钱，没有票，依旧是镜花水月！

这天傍晚，陈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屯子中心的供销社买灯油。排队时，前面两个大婶的对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李秀芳那丫头命苦啊……男人在贮木场让滚木砸了腰，瘫炕上了……厂里就给了一次性补偿，百十来块钱顶天了……唉，上有老下有小，以后日子可咋过……” “可不是嘛！她听说在县里缝纫社干过临时工，手艺好着呢……可家里就一台老掉牙的‘无敌’牌缝纫机，还是她娘当年的陪嫁，都快散架了……就这，还一堆人问她能不能接点缝缝补补的活儿糊口呢……” “唉，有手艺没机器，也白搭……”

李秀芳？缝纫社？缝纫机？瘫痪的男人？补偿款？

几个关键词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陈林眼前的迷雾！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合作计划在他脑海中急剧成型！

他连灯油都没顾上买，拔腿就往屯子西头跑。凭着记忆，很快找到了李秀芳家——一座比二姑姥爷家更破败、更显凄凉的泥坯房。低矮的屋檐下挂着冰棱，院子里积雪也没人扫。

陈林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糊着厚厚防风棉帘的木门。

门开了条缝。一张苍白憔悴的脸露了出来，大约三十岁左右，眉眼依稀能看出清秀，但被愁苦和疲惫深深笼罩，眼窝深陷。正是李秀芳。她警惕地看着门外陌生的少年：“你找谁？”

“秀芳嫂子！”陈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可靠，“我叫陈林，王守田是我二姑姥爷。听说……听说您手艺好，会做衣服？”他开门见山。

李秀芳眼中的警惕更浓，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和疏离：“会点，咋了？” 她显然听说过屯子里那个翻新皮货的“林子”，但想不通他找自己能干啥。

陈林的心脏狂跳，他压下激动，目光越过李秀芳，看到屋内炕上一个盖着破被、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她丈夫），还有一个五六岁、怯生生扒着门框看他的小男孩。屋角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到一架被布罩着的、轮廓老旧的缝纫机。

“嫂子，”陈林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急切和笃定，“我想跟您合伙！您出手艺，我出钱买新缝纫机！咱们做新衣服卖！做……城里人穿的时髦衣服！喇叭裤！蝙蝠衫！保证赚钱！”

轰！ 李秀芳如同被雷击中！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苍白、眼神却异常炽烈的少年！买新缝纫机？做时髦衣服？卖钱？这些词像天方夜谭，狠狠冲击着她早己被苦难磨平的心！

“你……你说啥胡话！”她下意识地想关门，“俺家啥情况你看不见？哪有钱买新缝纫机？还喇叭裤……那是正经人穿的？”

陈林猛地伸手抵住门板，语速飞快：“嫂子！您听我说！您男人厂里不是赔了钱吗？那笔钱放手里坐吃山空，不如拿出来投资！一百多块钱，够买一台新‘华南牌’缝纫机了！我有图样！我知道城里流行啥！布料我去想办法搞布票！您出手艺，赚钱咱们对半分！我保证，绝对比您在家缝缝补补挣得多！有了钱，就能给您男人买药，给孩子买好吃的，送他去念书！”

赚钱！买药！孩子念书！这三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秀芳麻木的心坎上！她那枯井般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剧烈的波澜！绝望中挣扎求生的本能，被陈林描绘的“钱景”狠狠撩拨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微弱的丈夫，又看了看儿子那充满困惑和期盼的眼神……

“布票……你上哪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不确定性而微微发抖。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没有布票，一切都是空谈。

“我有办法！”陈林斩钉截铁地说，虽然他此刻心里也没底，但他必须展现出绝对的信心，“我去县里想办法！黑市！或者找路子换！肯定能弄到！只要您答应，缝纫机钱我来垫……不，我们一起出！您那份从以后的利润里抵扣！”他知道，必须让李秀芳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捆绑。

李秀芳沉默了。她靠着门框，身体微微颤抖，内心天人交战。陈林描绘的场景太，也太虚幻。那一百多块钱，是丈夫用命换来的最后保障，是全家活下去的指望！万一……万一失败了？万一这半大小子是骗子？万一被工商抓了投机倒把？

陈林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恐惧。他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嫂子！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请您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您自己和孩子一个机会！我陈林对天发誓，绝不坑蒙拐骗！缝纫机买了就放您家！我只要一半的利润！如果三个月内赚不回缝纫机钱，差价我补给您！我用我这条命担保！”

少年的誓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和不容置疑的真诚。李秀芳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还有那缠满破布、隐隐渗着血水的手……这个少年的身上，有一种和她丈夫一样被苦难磨砺出的狠劲，还有一种她自己早己失去的、敢想敢干的闯劲！

炕上传来丈夫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儿子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娘……饿……”

李秀芳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再睁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俺……信你一回！” 说完，她猛地转身冲进屋里，从炕席最底下摸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颤抖着递到陈林面前，“这是……一百三十五块钱……买缝纫机的钱……你……你可不能坑俺！”

看着那包浸透着血泪的补偿款，陈林只觉得喉咙发紧，一股巨大的压力和责任瞬间压在了肩上。他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如同接过一份生死契约。

“嫂子！您放心！”陈林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神却锐利如刀，“三天！三天后，新缝纫机一定抬进您家门！布票的事，包在我身上！”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穿过破败的院落。昏黄的暮色中，两个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灵魂，在这座东北边陲的泥坯房里，完成了一次决定未来的握手。李秀芳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陈林的掌心则紧紧攥着那份沉重的信任和冰冷的钞票。冻土之下，第一台属于他们的“铁蝴蝶”，能否破茧而出，扇动命运的风暴？答案，攥在陈林奔向县城、奔向未知布票来源的、布满风雪的夜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