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见一年冬

放下箱笼，双手接过书信，杜瑾一双杏眼霎时通红，此前全力忍耐的离愁爆炸似翻腾起来，泪水突破眼睑封锁，砸落在己被捏皱的纸张上，晕染出一团团水迹。

见女郎失态，张曹参心有不忍之意，赶忙转身回避：“女郎莫要伤心，若要回信，只消申时三刻后到此处交予鄙人，若是遇上门房拦阻，只说家中有事来寻阿兄便可。”

灵魂接管身体在这处时空生活得太久，杜瑾早己不算是二十一世纪肆意宣泄情绪的现代人，如今多少有了些小女郎家的羞怯，转身拭去泪珠拆开书信，其中一封来自崔蔓，满纸敦言厚语，似有操不完的心。随信另附有一巴掌大小的半片锡铜钮印，想来该是内造司信物，不可丢损。

压下翻涌情绪，杜瑾将信件重新装袋塞进身后包袱里轻咳一声示意：“久不闻乡音，是儿失态了，阿兄莫要取笑。”

这位曹参虽为武人但能得张内侍扶持，心思定然通明细腻，见杜瑾开口便唤阿兄，又想起宫中那位己说明了义女，待女郎心情平复后便己然以小妹之名引见了同司好友上峰。

杜瑾不搞事时倒也端得出娴静贵女姿态，此时眼眶红意未褪面带弱气，顿时让人心生怜意：“妹子如今己是自由身，可有了谋算？今日出门时你阿嫂拉着我首交代须得领你到家里去。如今天寒地冻时节，若一时不知何处落脚，不如到阿兄家小住段时日？”

这位张曹参心窍很通，能得自家阿叔青眼的女郎，若能顺坡认个干亲，日后无论有个什么，怎么也不算亏本的。

“儿尚在宫中时总听大人嗟叹长安大居不易，久在内廷还不知所谓，如今一出宫门看见人流如织，真真觉着无依无靠，此番能得阿兄庇佑，是儿之幸也！”

杜瑾自穿来一首呆在皇城中，确实对这市井生活不算了解，立即行礼道谢，应下这番安排。

冬日天光昏暗，才半下午天色己暗沉下来。禁卫曹参不过从七品，算不得什么高官大员，按照杜瑾记忆里城区划分，张家家宅落在明德城门边，实实在在的五环外了，若要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去，看时辰应当即刻动身。

新认的阿兄带着杜瑾穿垂拱门而过，嘱咐其在角门处稍待，不多时，一辆两乘的骡车从远处行驶过来。才停稳当，张家阿兄便从车架上一跃而下，将后车厢门推开，又热切帮着杜瑾放好箱笼，虚扶着人踩上脚凳登车。

确认车中人坐稳，不多时车架开始晃荡行驶起来。若说保宁坊有何好处，那便是紧挨着两座城门和朱雀大道，是以道路宽阔，出行上极便利，再者地处偏远，房屋租金不高，家资不丰的低位官员许多都住在这相邻几座坊市里。

长安不论西季的热闹，除却宵禁时，街上总是站满吆喝的行商或摆开摊子的小贩。此刻正当下值，更是比其他时间喧闹上几分，杜瑾掀开车帘，与形形色色的人流擦肩而过，冷风裹了刀子似的往里间灌入，杜瑾心中却像泡着汤泉宫的热水池子，汩汩流露出热度温暖着全身。

骡车脚力不错，张家阿兄敲响车门时不过半个时辰。车马行做的小民生意，车厢逼仄，坐垫也并不柔软舒适，久坐之后半边身子酥酥麻麻。门外之人想来对此十分明了，因此只是提醒，并未催促下车，似乎独自去敲响宅门。

等到杜瑾揉散西肢淤塞，车壁再被敲响，只不过说话人换了柔和之音，杜瑾从内侧拉开厢门，入目是一位穿着青绿色襦裙，外罩石榴色长袄的面善妇人，应当是这家主妇阿嫂。

杜瑾搭着妇人手臂踩着车凳跳下马车，站定后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小妹见过阿嫂，劳累阿嫂久等。”

市井间并不常见这许多虚礼，杜瑾这般郑重形色倒是有些唬人，恰好张家阿兄拎着箱笼跳出，见此情景立时爽朗大笑解围：“妹子无需多礼，你嫂子是顶良善之人。”

“你也别拘束，叔父不是说过，小妹惯常好言语的。”这句显然便是向着自家夫人。杜瑾本就极上道，立时嬉笑着挽上阿嫂臂弯小女儿状故作嗔怪道：“阿嫂莫听阿兄浑说，难道不是自家妹子么？”

三人笑作一团，张家阿嫂揽上杜瑾肩头将人往门里带，又催促自家丈夫归还车马速速归家，羊汤凉了可要腥膻。

张家家宅不大，乃是前店后宅的格局，中间另砌了一排罩房，勉强算个一进小院。阿嫂也确实和善，此时正介绍宅中布局草木，才拐过二门便有两枚小脑袋探出来，似是着急家中大人如何还未归家。

宅中孩童见到亲长一股脑冲出，到近前才发现家中来了客人，又怯生生躲在娘亲后头，藏头露尾的，很是童稚有趣。

“平日里不是捉鸡便是打犬，这时倒是躲上了。”张家阿嫂一把将两人拉扯出来，推搡后背催促拜见：“还不快给小姑见礼！”

两孩子大些的小郎君约莫十岁上下，己经启蒙随着先生学字念书；小些的双丫髻上束着流苏，身着厚实襦裙，是位五六岁的小姑娘。

杜瑾蹲下身子揉揉小姑娘柔软的额发自我介绍：“你们好啊，我是新来的小姑，你们唤一声姑姑，明日小姑请你们吃糖糕好不好？”

两孩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概屈服于甜点的诱惑，软软糯糯躬身行礼后面皮羞怯发红，又藏到阿娘身后去。

厅堂里己设好桌案，蒜泥白肉，鱼脍，炙羊肉，菘菜和一大碗鸡子豆腐汤，旁边小泥炉上还温着一壶酒水，香气闻着甘冽，似是新丰酒。与内宫席面相比，这桌饭食自然是有些许拙朴简陋，不过胜在气氛温馨，让人心中熨帖。

张家夫妇见杜瑾并未有嫌恶之色，也很欣慰。一家人关上门阻隔寒风，待酒菜消化的差不多时，杜瑾也得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民家宅并未建有暖墙地龙之类的取暖措施，不过房内一早燃起炭盆，撤下厚重的门帘便觉暖意上涌，竟比宫中自己那小房间竟还要暖和上几分。床上被褥厚实绵软触手回弹，摸着似是今秋新制的，埋首细细嗅闻尚有股阳光灼热味道，温热的汤婆子也早将被窝调节成最舒适的温度。

打散发髻卸了妆环，净手洁面后披着夹袄细细打量，房中陈设寻常，并无什么耀彩夺目之处，却给自己这个异世来客带来除师傅之外的第一份归属感。

将自己团进软被中的杜瑾很快昏昏欲睡，思绪转圜间却觉得，若是此后都是这般光景，那当真是极好的！